牛樟芝的現象觀察與初步討論
會接觸到牛樟芝這個議題,與我研究靈芝產業的經驗有關。我常常聽到靈芝業者會稱牛樟芝為「牛樟菇」,並且主張牛樟芝不是靈芝,更非「靈芝之王」,而只是一種「菇」而已。然而,當我們觀察現象,搜尋google,限定範圍台灣網站,則牛樟芝約有 770,000 項結果;牛樟菇約有382,000 項結果;當我們搜尋聯合知識庫時,牛樟芝有527筆;牛樟菇有207筆。當我們再搜尋慧科大中華新聞網(臺灣版)[1]近三年的報導時,牛樟芝有379筆;牛樟菇有158筆。因此,總的來說,在一般的媒體再現中,牛樟芝乃是作為「芝」,而不是作為「菇」再現的。
在「芝」的意涵當中,過往的討論主要是以靈芝為主,被認為能夠幫助人體增強免疫力,治療癌症。於是,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芝的概念是與治病連結在一起,即與藥物的概念相連;而菇的概念,則是與食物相連。
但是這個物種的兩種「誤認」,實際上是有歷史根據的。關於分類爭議,可以參考吳聲華所寫的〈牛樟芝(Taiwanofungus camphoratus)的發現及命名〉,當然不是所有的學者都承認吳聲華的分類方式,起碼我所知的靈芝研究者就承認吳聲華的分類的效力。但是吳聲華該文提到定名與產業界的使用的問題,這點是可以經由田野調查進一步瞭解的。
另外關於牛樟芝流行的起源的說法,則是認為與原住民解酒,還有預防肝病,然後民間口耳相傳有關,並且提到1990年起開始有藥學界方面的研究,也有中醫界的臨床發表。[2]但是在2013年山林書院的教學當中,也有聽眾聽到,牛樟芝是由政府炒作起來的。關於這幾種解釋,都還有待釐清。但是我自己的另一個想法是,當時是靈芝炒作的時期,而樟芝被視為靈芝的一種,而慢慢浮上枱面。靈芝因為巿場混亂,加上人工栽培技術發達,靈芝慢慢成為一般的農產品,取得並不那麼困難(當然還是有廠商會把靈芝加工成膠囊,然後宣傳神效)。在這樣的情況底下,巿場需要其他的商品進行炒作。這些商品可能是巴西蘑菇,可能是其他的真菌類。
我現在所想到的一種可能性是,我應該要把林業與農業看成一個有趣的組合體。農業技術的突破(太空包技術),使得菇類栽培得以不受地點與季節的限制,隨時可以在溫室內種出想要的菇類,這是屬於農業的一部份。但是林業裡,一直有盜伐的問題,這些林木被盜伐,可能是作傢俱,或者是作神像。像是牛樟,就是用神像的素材。但是隨著木材外銷受到東南亞林業的競爭,所以林業必須轉型。一方面利用學界對於此新品種的發現,一方面結合原住民的神話傳說,再來結合民間的傳說(棺菇或者陰陽菇),並且在該物種的特性上加以神話(即牛樟具有特殊氣味,所以其他真菌類無法生存,能生存的牛樟芝具有特殊性),使得牛樟芝慢慢地被注意到。牛樟芝位於深山,且是台灣特有種,再加上無法人工栽培,又符合採藥人的浪漫想像,所以開始逐漸進入巿場。隨後,科學家再從中分離出一些物質,宣稱具有抗癌效果,經由媒體報導,一種國產的新的抗癌靈藥就此誕生。(這同時既結合了古老、自然性、神秘性;同時加透過科學性、現代性等黃袍加身)在這樣的情況下,牛樟芝的販售,逐漸貴如黃金,甚至更加貴重。
牛樟芝的生產,與山地林業經營有關。牛樟的盜採、盜伐,是產業(生技產業;藥材業)、官方(林務局)、學者(生產論文,賺錢)、原住民的低社會位階(貧窮、就業條件的惡劣、毒品控制、對於土地情感的破壞)等因素結合在一起的,晚近還有外勞一起加入此行列。盜伐牛樟的生意不殺頭,而且很賺錢。不肖巡山員與山老鼠共謀,中間是犯罪集體組織化的運作,上層則是國家對於山林管理的懈怠,並且從「產業」角度,一方面開發山林,另一方面鼓勵生技產業發展。
學者則是在坊間不斷書寫,出了牛樟芝作為台灣的紅寶石之類的書,而且食品廠與生技公司,結合直銷通路與普銷通路,炒作樟芝療效,取得利潤。利潤再次推動牛樟的砍伐,雖然官方開始管理木樟的盜伐,但是基層人員與山老鼠之間有一定的合作默契,譬如利用颱風天前先砍一些樹(但不砍倒,而是使其脆弱),作了記號,於風災後,漂流木順流而下,山老鼠先去檢拾,待貴重林木被搶完以後(地方黑道勢力會保護這些林木,不被其他自目人撿走),再通知官方基層人員來盤整,接著把次級品再用拍賣的方式賣出。(以上資料為報紙整理所得)
生技公司也生產論述,有的人強調椴木栽培,有的強調子實體,有的人認為還是要原生的才是最有效,這些論述與靈芝的論述如出一徹,總之是對於價值的判準的競爭,然後透過神話(包括運用「科學材料」以及大學教授之名加持),來提高產品可信度。在沒有嚴格的人體試驗的情況底下,直接銷售,大發利巿。林杰樑因牛樟芝的毒性爭議,得罪了業者,而官方還在粉飾太平。
一方面,牛樟芝被炒作成台灣國寶,另一方面,台灣原生牛樟幾乎快要滅絕了;癌症被當成世紀大病,而牛樟芝被認為是靈丹妙藥。經由牛樟芝搞起來的保健食品產業的產值,竟有十二億之多。[3]山林盜伐導致土石流成為台灣最大的危機(見陳玉峰《天災地變人造孽》一書),癌症被認為是人類的敵人(其實換個角度想,人類如果不死的話,會是一個多麼恐怖的事情?雖然這想法太刺激了,但是癌症實際上就是肉身的自然代謝過程,我們只是在抵制自然過程罷了,搞得自己半生不死,會比較好嗎?),於是不斷吃靈芝、牛樟芝,直銷業者說的好神奇,最後自己在病榻上也回天乏術,而醫院醫師,立場各有不同,也有人說靈芝樟芝之類的保健品,擾亂身體的免疫功能運作,實際上反而是違害,各說各話。
我想起了陳宗文老師的疫苗研究,疫苗是作為一種被創造出來的產業,讓我們的民眾及小孩都成為疫苗商品(被減弱的病毒作為商品)的消費者。我想保健食品也是這種預防醫學結構下,資本主義的幫兇。我不知道這裡的發想能不能夠發展成一篇單篇的論文。但是我希望我可以,一方面我覺得牛樟芝(菇)真的是個必須被拿出來討論的議題,另外一方面,我也覺得,像林杰樑醫師這麼仗義直言的人走了,真的很婉惜,應該有人繼續把牛樟芝的故事說下去。讓我們記得一個神話與瘋狂的過去。
過去,靈芝產業已經半泡沬化了,現在,又喊出了牛樟芝產業,巿場總是不斷地炒短線。我們是新藥研發的後進國,但又不甘願且沒能力照先進國的路子走,於是我們走偷走步,想說走個半調子的保健食品,不用雙盲實驗,也無需傳統證據,只要巿場流行,就可以蠱惑人心。中藥界覺得生技食品是條路,因為這是國際的規則,但是目前還在努力中。保健食品也是條路,但是玩法各有不同。(我認為存在不同的保健食品化的路徑,如同我前篇的聊天文提到的一些想法)。但是我想,中藥應該要有中藥的路,中藥不應該是後進於西藥的(即在一條線上,中藥必須依照西藥的標準來競爭)。中藥應該重新拾回中醫學理論,中藥學理論,用象徵層次的鬥爭,對抗以生物醫學與營養學為基礎的西藥、保健食品的理論,重新打出一片巿場,用複方的概念對抗粹取物的概念。
雖然我這裡的想法,可能會被深受現代科學教育的研究者取笑(我們都已經走到奈米、微米,你還拿著古老的傳統在鼓吹)。我只是覺得,應該持平地看待兩種理論,兩種認識(或者更多的認識)的可能性。巿場不是先天就在那裡的,巿場是被文化創意(象徵鬥爭)創造出來的,即人們必須要先認為某物具有價值,必須要先經由社會化的過程創造出來。西方人很哈中醫的藥草,台灣人哈西方的草藥,兩種異國想像,都促進了巿場的交換。
不論是靈芝或者是樟芝,它們都可能希望連結到某個傳統(中藥的,或者是科學界的)正當化自身。其實持平的說,我覺得兩者都不是靈丹妙藥,而只是飲食的一種選擇,吃多對身體都不好,餓了吃飯很好,吃太飽就傷胃。靈芝其實跟一般的香菇差異不大,只是因為它的苦味,使得它與「良藥苦口」的想法連結在一起;樟芝我想也是。
因此,若回到靈芝與樟芝的問題,我們實際上要發展的不是只是巿場,而是一整套理念、論述、新的認識論與方法論,甚至是一套身體觀。理念指的是,一種去除神話的認識方式,靈芝可以只是食療藥膳的一部份,樟芝的部份,可以當成鰻魚來理解,只是因為我們現在還沒有辦法大量人工栽培,所以很貴,自然,有許多人試著發展大量栽培的技術,只是原料來源始終有問題(伐林),如同某學者所說,政府必須提高伐林的代價,才能逼迫廠商去研發。在論述上,我們甚至應該破除「真菌類救命」的思維,而應該回到生活基本面向去改善,讓「上工治未病」回到原始意涵,即養身,回到對身體的保養(陰平陽秘,飲食有節,起居有常),而不是透過物質消費來養生(這是商品化後果的養生)。至於身體觀,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有所欠缺的身體,而是一個自體充足完滿的身體。現代媒體不斷地否定「身體」,說它是欠缺的,是不足的,是不當的。我們很少肯定身體自身。我們太過於執著於標準身體,忽略了多樣身體的可能性,即使斷手斷腳,或者長得奇形怪狀,實際上都有他的意義與價值(《莊子》裡的人物,不見得都是「正常」的,但他們從來不是欠缺的。渾沌無缺,硬是要鑿,反致禍害)。
總之,分析牛樟芝,我必須從靈芝的發展史來談,然後談到台灣的山林保育,學界的知識生產(農學、醫學),官方與產業的政治經濟學,民間的疾病認識與消費文化,這是一個豐富的議題。繼續努力吧。對了,有一個我覺得應該處理的是階級問題,牛樟芝的盜伐與原住民及低層人口的經濟弱勢有關,這些人為了生存,或者被毒品控制,或者在犯罪網絡當中,就像傅柯在《規訓與懲罰》一書當中的分析,這些人的犯罪,實際上是這個社會生產出來的。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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