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態、歡笑與舞蹈：尼采〈更高之人〉第十七節的身體系譜學考察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三篇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七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中—「更高之人」的黃昏與黎明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四部，也是最後一部，其場景設定充滿了戲劇性的張力與深刻的哲學診斷。查拉圖斯特拉在他山中的洞穴，聽見一聲來自深淵的求救吶喊，他起初以為這是「更高之人」（der höhere Mensch）的呼喚，於是下山尋覓 1。他陸續遇見了國王、精神上誠實的人、魔術師、退隱的老教皇、最醜陋的人、自願的乞丐以及他自己的影子 1。這些人物代表了現代歐洲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他們厭棄群氓的淺薄快樂，批判現代性的平庸與混雜，甚至宣告了上帝的死亡 1。然而，當他們應查拉圖斯特拉之邀聚集於其洞穴時，一種更深層的病徵暴露無遺。他們雖優於群氓，卻仍是沉重、懷舊、充滿怨恨（ressentiment）且無法自我超越的失敗者 2。他們是橋樑，卻非彼岸；是預兆，卻非實現 4。
在此背景下，預言者向查拉圖斯特拉發出警告，指出他即將面臨的「最後的罪過」（letzte Sünde）乃是「對更高之人的憐憫」（Mitleid mit dem höheren Menschen）1。憐憫，在尼采的系譜學考察中，是一種最具毒性的情感。它不僅是弱者用以癱瘓強者的工具，更是一種殺死生命力的病態價值 7。上帝正是死於祂「對人類過度的憐憫」1。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更高之人」所感到的憐憫，構成了一種終極的誘惑：它企圖將他拉回舊有的、衰敗的價值體系，使他的創造性工作功虧一簣 6。
在這樣的戲劇性高潮中，〈更高之人〉（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三篇的晚宴談話應運而生。其第十七節，作為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洞中賓客的最終診斷與教誨，具有非凡的意義。此段文本並非抽象的哲學說教，而是一系列具體的、生理學的觀察與指令：
Krumm kommen alle guten Dinge ihrem Ziele nahe. Gleich Katzen krümmen sie den Rücken, sie schnurren innerlich vor ihrem nahen Glücke, – alle guten Dinge lachen.
Sein Schritt verräth es, ob Einer schon auf seiner Bahn geht, – so seht mich gehn! Wer aber seinem Ziele nahe kommt, der tanzt.
Und wahrlich, nicht zur Bildsäule wurde ich, nicht stehe ich steif, dumm, steinern da, als eine Säule; ich liebe schnelles Laufen.
Und wenn es auf Erden auch Sumpf und dicke Trübsal giebt: wer leichte Füsse hat, läuft auch über Schlamm und tanzt auf ihm wie auf gefegtem Eise.
Hebt eure Herzen, meine Brüder, hoch, höher! Und vergesst mir auch die Beine nicht! Hebt auch eure Beine, ihr guten Tänzer, und besser noch: ihr steht auch auf dem Kopf!
（所有好事都曲折地接近其目標。牠們像貓一樣弓著背，為即將到來的幸福在內心發出咕嚕聲——所有好事都在笑。
一個人的步態就背叛了他，看他是否已走在他自己的路上——所以，看我走路！然而，凡接近其目標者，跳舞。
的確，我沒有變成一座雕像，我不是僵硬、愚笨、石頭般地站在那裡，像一根柱子；我熱愛飛快的奔跑。
縱使大地上有沼澤與濃重的憂愁，但凡有輕盈雙腳的人，也能跑過泥濘，並在其上跳舞，一如在光潔的冰上。
舉起你們的心，我的兄弟們，高些，再高些！也別忘了你們的腿！也舉起你們的腿，你們這些優秀的舞者，更好的是：你們還能倒立！）
本報告主張，此段落透過一系列緊密關聯的身體意象——步態（Gang）、貓（Katzen）、笑（lachen）與舞（tanzen）——濃縮了尼采對整個柏拉圖—基督教道德傳統的系譜學批判。它不僅揭示了「更高之人」失敗的生理學根源（沉重的腳、鬱悶的心），更指明了通往超人（Übermensch）的具體道路：一條經由身體的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而達致輕盈、歡笑與創造的道路。查拉圖斯特拉對「更高之人」的憐憫，不僅是一種情感，更是一種診斷性的誘惑。他之所以憐憫，是因為他從這些人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對理想的追求、對現實的厭惡，以及隨之而來的沉重感。因此，第十七節的教誨既是給予客人的「藥方」，也是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自我提醒」與「自我療癒」。這段話的真正功能，是將一場關於「精神高度」的討論，強制性地轉譯回生理學與身體實踐的層面。尼采在此處進行了一次療法的轉向。他意識到，僅僅用新的「教義」（Lehre）去取代舊教義是無效的，因為「更高之人」的問題不在於「信錯了什麼」，而在於他們的生命力（Leiblichkeit）本身是病態的、沉重的。因此，真正的克服之道不在於提供新的思想，而在於喚醒一種新的身體性（corporeality）。
第一部：曲徑、貓與步態—通往自身之路的身體符號學
第一章：「曲折地」（Krumm）— 反目的論的道德系譜學
文本以一句看似簡單的格言開場：「所有好事都曲折地接近其目標」（Krumm kommen alle guten Dinge ihrem Ziele nahe）。在此，「曲折」（krumm）一詞承載了尼采對西方形上學與道德傳統核心結構——目的論（teleology）——的系譜學批判。自柏拉圖以降，西方思想便被一種對「直線路徑」的偏好所主導。無論是通往理型世界的哲學攀升、基督徒走向天國的朝聖之路，抑或是康德哲學中普遍的、無條件的道德法則，其內在結構皆預設了一條通往唯一、絕對「善」的筆直大道 8。這條道路是公共的、可被規訓的，任何偏離都被視為錯誤、迷途或罪惡。
尼采的「曲折之路」則是對此一元論的根本顛覆。它呼應了康德在《純粹理性界限內的宗教》中那句著名的隱喻：人性是從「彎曲的木材」（aus so krummem Holze）中雕刻出來的，無法做出任何完全正直的東西 10。但尼采並非重複康德的悲觀論調，而是將「曲折」從一種缺陷重估為一種美德。一條曲折的道路，其價值不在於它能最快抵達某個預設的終點，而在於它忠實地反映了行走者自身的內在必然性。這是一條個體化的路，它反對任何外在的、普遍的目標，強調「嘗試與探問道路本身」才是行走的目的 12。尼采早年在其未完成的論文〈康德以來的目的論〉（Teleologie Seit Kant）中，便已深受康德《判斷力批判》的啟發，並得出結論，認為目的論不過是人類強加於自然的「美學產物」，是一種擬人化的虛構 13。
這一哲學批判，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中被轉化為一個具體的、可被觀察的身體符號：「步態」（Gang）。「一個人的步態就背叛了他，看他是否已走在他自己的路上」。步態成為了內在狀態的直接顯現，一種無法偽裝的誠實性。這直接對立於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所批判的奴隸道德：奴隸道德的「正義」總是一種延遲的、想像中的復仇，其行動力是癱瘓的，其步態必然是猶豫與沉重的 8。查拉圖斯特拉的挑戰——「所以，看我走路！」（so seht mich gehn!）——並非口頭的宣稱，而是提出一個生理學的證據。
在此，尼采進行了一次深刻的價值系譜學重估。傳統道德中的「正直」（gerade），被揭示為一種抹殺個體差異、要求整齊劃一的群體權力技術。反之，「曲折」（krumm）則被重估為忠於自身內在法則（Simmel 所謂的 das individuelle Gesetz 10）、擁抱生命之流變與偶然的最高誠實。
在尼采的符號學中，「步態」超越了單純的隱喻，成為一種生理學層面的誠實性檢測器。語言和思想可以撒謊——查拉圖斯特拉在別處說過，「精神經常對靈魂撒謊」12——但身體的姿態，尤其是無意識的行走方式，卻直接暴露了個體生命力的狀態。尼采哲學的核心是價值重估，而此重估的最終法庭是身體（Leib）16。身體是「大理性」（große Vernunft），它擁有比意識、精神這些「小理性」（kleine Vernunft）更根本、更誠實的智慧 18。因此，判斷一個價值、一種哲學的標準，不再是其邏輯上的自洽性，而是它對生命（身體）是促進還是阻礙 9。一個宣稱要「超越」卻步履沉重、姿態僵硬的人，其內在必然是分裂且虛假的。「更高之人」的悲劇正在於此：他們在語言上批判舊價值，但在生理上仍被其「重力」所束縛。他們的哲學停留在頭腦中，未能轉化為輕盈的步態。查拉圖斯特拉之所以強調「看我走路！」，是因為他提供了一個可被觀察的、生理學的證據來證明他的教誨。他要求一種身體與言辭的統一，而「更高之人」所展現的，恰恰是這種統一性的徹底失敗。
第二章：「貓的姿態」— 論優雅、自足與逼近幸福的權力意志
緊接著「曲折之路」，尼采引入了「貓」（Katzen）的形象。這個看似隨意的比喻，實則精準地闡釋了尼采關於幸福、權力意志與價值創造的激進觀點。貓的姿態——「弓著背，為即將到來的幸福在內心發出咕嚕聲」（Gleich Katzen krümmen sie den Rücken, sie schnurren innerlich vor ihrem nahen Glücke）——象徵了一種非目的論的、內在充盈的幸福狀態。
傳統道德與宗教對幸福的理解，被尼采視為「理性的原罪，不朽的非理性」（die grosse Erbsünde der Vernunft, die unsterbliche Unvernunft）。其公式永遠是：「做這個，不做那個——然後你就會幸福！」20。幸福被設定為一個外在的目標，一種對服從與德行的獎賞。尼采將此公式徹底顛倒：「一個發育良好的人，一個『幸福者』，他必然會做某些行為，並本能地迴避另一些行為；他將他生理上所代表的秩序帶入他與人與事的關係中」20。貓的行為完美地詮釋了後者。牠的優雅、牠的滿足，並非為了達成某個外部目標（如獲得獎勵或避免懲罰），而是其內在生命力——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自然流露與伴隨現象。權力意志的本質是「不斷自我超越」（sich selbst immer überwinden muss）21，貓的每一個伸展、跳躍與咕嚕聲，都是這種內在力量增長與組織需求的直接展現。
因此，尼采在此進行了另一次深刻的價值系譜學重估：將「幸福」（Glück）從一個外在的、可被追求的「目標」（Ziel），重估為一種內在的、生理性的「症狀」（Symptom）。幸福不是你「得到」什麼，而是你「是」什麼。貓的咕嚕聲，就是一個運轉良好的生命機體在逼近其力量頂峰時所發出的聲音。它不是對未來的期盼，而是對當下力量充盈狀態的確認。
然而，貓的形象所蘊含的意義遠不止於此。它更深刻地揭示了一種對他者凝視的超越。貓的優雅並非為了取悅觀察者，它的滿足也無需他人的認可。貓的價值體系是完全內在且自足的（autark）。這直接對立於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的「更高之人」的根本困境。他們雖然鄙視群氓，卻仍深陷於對他者的反應之中。例如，那兩位國王，他們的行動完全由對「烏合之眾」（Pöbel）的「厭惡」（Ekel）所驅動 2。最醜陋的人，他殺死上帝的原因，正是無法忍受上帝——這位終極的他者——那無所不見的、充滿憐憫的凝視 1。他們所有的情感與價值判斷，都根植於與他者的關係上，無論這種關係是敵對還是依賴。
這種反應性（Reaktivität）正是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診斷出的奴隸道德的核心心理機制——怨恨（ressentiment）8。奴隸的價值創造始於一個「不」，是對外部世界的否定。而貓的行為模式則是完全主動（agierend）而非反應（reagierend）的。牠的行動源於自身力量的調度，而非對外界刺激的回應。尼采在此處透過貓的形象，進行了一場深刻的心理系譜學批判。他指出，「更高之人」未能克服的，不僅是基督教的價值觀，更是其底層的反應式心理結構。要成為超人，不僅要創造新價值，更要轉變價值的生成方式——從依賴他者的反應模式，轉變為如貓一般自足、主動的創造模式。貓的咕嚕聲，是徹底擺脫了「他者地獄」之後，那內在充盈的生命所發出的滿足之音。
第二部：笑與舞—克服「重力之靈」的生理學
第三章：「一切好事皆笑」— 從怨恨到超人式歡笑的系譜
在確立了通往自身的曲折路徑與內在自足的幸福狀態後，文本轉向了克服內外在重負的具體實踐：「所有好事都在笑」（alle guten Dinge lachen）。在尼采的思想體系中，「笑」（Lachen）不僅僅是一種情緒反應，而是一種強大的哲學武器，一種衡量精神等級的標準 22。它的系譜學對立面，是尼采最主要的敵人——「重力之靈」（Geist der Schwere）。
「重力之靈」是所有生命否定性力量的總稱。它是柏拉圖主義將世界一分為二的形上學，是基督教關於原罪、來世與最終審判的道德重負，是康德哲學中那不容置疑的絕對命令，也是現代科學主義那自以為是的嚴肅性 24。這個「靈」透過灌輸絕對真理、永恆價值與罪惡感，使生命變得沉重、疲憊，最終使其「向下墜落」（durch ihn fallen alle Dinge）15。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人不是靠憤怒，而是靠歡笑來殺戮的。來吧，讓我們殺死重力之靈！」22。
尼采精確地區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笑」。第一種是群氓的、奴隸的笑，這是一種基於怨恨的嘲笑與譏諷。當查拉圖斯特拉初次向市場上的民眾宣講超人時，他們報以的就是這種冰冷的、輕蔑的笑 26。第二種，則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高處的笑」（Lachen der Höhe）或「超人式的笑」（übermenschliches Lachen）23。這種笑並非源於輕浮，恰恰相反，它源於對生命最深刻的痛苦、荒謬與悲劇性的洞察 23。它是一種轉化的力量，能夠直面存在的深淵，並從中生發出肯定的意志。這種笑是一種解放，它讓人們能夠與自己曾經珍視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價值拉開距離，從而進行批判與重估 23。這與基督教傳統中將歡笑與輕浮、罪惡聯繫在一起的嚴肅性形成鮮明對比；耶穌說「你們哀哭的人有福了」，而查拉圖斯特拉則要為人類戴上「歡笑的王冠」23。
因此，尼采的系譜學在此將「嚴肅」（Ernst）從一種通往真理的美德，重估為一種生命衰敗的病徵，一種無法承受生命之輕的虛弱表現。相對地，「笑」被提升為一種最高的哲學能力，是最高生命力的展現，是「對生命說是」的生理學表達 28。
「超人式的笑」的意義，在其與尼采「最深淵思想」（abgründlichster Gedanke）——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的關聯中，達到了頂峰。永恆輪迴的思想是「最沉重的負擔」（das grösste Schwergewicht）：它要求人們不僅要接受生命中的每一刻，包括所有的痛苦、醜陋與錯誤，還要願意讓它們原封不動地無限重複 30。面對這個足以壓垮任何樂觀主義與目的論的駭人思想，理性的論證顯得蒼白無力。查拉圖斯特拉本人在初次面對它時，也感到噁心與恐懼 6。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三部〈景象與謎〉（Vom Gesicht und Räthsel）一節中，這個困境被寓言化了。一個年輕的牧羊人，被一條代表永恆輪迴的黑色巨蛇噎住了喉嚨，痛苦不堪，瀕臨窒息 26。查拉圖斯特拉的指令不是「分析」或「理解」這條蛇，而是一個非理性的、暴力的、身體性的行動：「咬下去！」（Beiss zu!）。牧羊人聽從了，他用盡全力咬下蛇頭，並將其遠遠吐出。接著，奇蹟發生了：「他跳了起來——不再是牧羊人，不再是人——一個轉化了的、容光煥發的、歡笑著的！從未有人在世上像他那樣笑過！」26。
這個「非人的笑」，就是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高處的笑」。它不是對某個具體笑話的反應，而是對整個存在，包括其最可怕、最令人窒息的面向，所做出的全然接受與肯定。因此，文本中「所有好事皆笑」這句話，其最深層的系譜學含義是：一個真正「好的」（即生命力充盈的、強健的）存在，必然是一個能夠笑著肯定永恆輪迴的存在。「更高之人」之所以失敗，正是因為他們面對存在的重負時，只會憂鬱、哀嘆與厭惡，他們學不會這種轉化的、創造性的、神聖的歡笑。
第四章：「接近其目標者，跳舞」— 價值的重估與身體的大理性
文本的論證在「舞蹈」（Tanz）的意象中達到了高潮。「然而，凡接近其目標者，跳舞」（Wer aber seinem Ziele nahe kommt, der tanzt）。舞蹈是尼采肯定生命哲學的最高隱喻與終極實踐。它完美地綜合了前述所有主題：它需要輕盈的雙腳走在自己的路上，它展現了如貓一般優雅自足的力量，它本身就是歡笑的身體化表達。舞蹈不僅僅是克服重力的姿態，更是新價值在身體層面的創生。
在整個西方哲學史中，從柏拉圖的理型到亞里斯多德的不動的動者，再到基督教的永恆天堂，最高的價值幾乎總是與「靜止」、「不變」、「永恆」聯繫在一起 33。運動、變化、生成，則被視為次等的、不完美的、需要被克服的狀態。尼采在此進行了他最徹底的價值重估。他將「靜止」等同於死亡與僵化——「的確，我沒有變成一座雕像，我不是僵硬、愚笨、石頭般地站在那裡，像一根柱子；我熱愛飛快的奔跑」15。相對地，他將一直被貶抑的「運動」與「生成」（Werden），特別是「舞蹈」這種最自由、最富於節奏感的運動形式，提升為最高的價值與存在狀態。
舞蹈是權力意志最直接的表達 35。它要求體內仍保有「混沌」，才能誕生一顆「舞動的星」36。查拉圖斯特拉那句著名的宣告——「我只會相信一個懂得跳舞的上帝」（Ich würde nur an einen Gott glauben, der zu tanzen verstünde）25——意味著最高的價值、最神聖的理想，必須是促進而非壓抑生命的。舞蹈是身心二元論的徹底終結。它不是「心靈」在指揮「身體」這個工具，而是「用身體來思考」（learn to think with the body）35，是「身體的大理性」的完美展現。尼采認為，舞蹈是一種訓練感官知覺的紀律，是能夠負責地參與價值創造的必要前提 37。因為只有透過舞蹈般的身體實踐，人才能敏銳地感知到何種價值會增強生命，何種價值會使其萎縮。
在「凡接近其目標者，跳舞」這句話中，尼采消解了一個深刻的哲學悖論。傳統目的論將「路徑」（手段）與「目標」（目的）嚴格區分開來。路徑的價值完全取決於它能否通往那個外在的、超越自身的目標。一旦目標被移除或受到質疑，路徑本身就變得毫無意義，從而導致虛無主義。這正是「更高之人」的困境：他們拋棄了舊的目標（上帝），卻找不到新的目標，因此他們的生命之路變得充滿了憂鬱與迷茫（如同查拉圖斯特拉的「影子」，漫無目的地遊蕩）1。
舞蹈的邏輯則完全不同。一支完美的舞蹈，其價值內在於舞蹈的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姿態，而非結束時的那個靜止姿勢。舞蹈既是「走向」目標的過程，其完美的姿態本身就是目標的實現。超人不是一個在遙遠未來才能達到的「終點」，而是一種生命狀態，一種能夠在當下，在此時此地，將生命舞到極致的狀態。
尼采在此處完成了他對目的論的最終顛覆。他不是用一個新目標來取代舊目標，而是廢除了「目標」這一概念本身的形上學結構。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達成」什麼，而在於「成為」什麼。舞蹈，就是「成為」（becoming）的最高形式。當一個人能夠起舞，他就不再是「接近」目標，因為他已經是目標。這就是超人與「更高之人」的根本區別：「更高之人」仍在尋找一條通往某處的道路，而超人則在自己的道路上跳舞。
結論：加冕的歡笑者—從「更高之人」到作為超人橋樑的查拉圖斯特拉
本報告透過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第十三篇第十七節的系譜學考察，揭示了尼采如何透過一系列緊密關聯的身體意象，對現代精神的最高代表——「更高之人」——進行了一次深刻的生理學診斷與治療。他們的失敗，歸根結底，並非智識上的錯誤，而是生理學上的沉重與僵化。
他們的步態沉重，因為他們未能擺脫目的論的道德框架，無法走出屬於自己的「曲折之路」。他們仍在尋求一個外在的、普遍的真理，而不是讓身體的內在必然性成為他們的嚮導。
他們的心靈無法像貓一樣自足地發出咕嚕聲，因為他們的價值判斷仍建立在對他者的反應之上——厭惡、怨恨、對凝視的恐懼。他們缺乏那種源於內在力量滿溢的、非關係性的幸福。
他們的靈魂過於嚴肅，學不會歡笑。面對存在的深淵與永恆輪迴的重負，他們只感到憂鬱與絕望，無法將悲劇性的認知轉化為超人式的、肯定生命的歡笑。
他們的身體僵硬如石柱，學不會舞蹈。他們將生命視為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一場可以投身其中的遊戲與慶典。他們將路徑與目標分離，從而永遠處於「在路上」的焦慮中，無法體驗到舞蹈那種路徑與目標合一的完滿狀態。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更高之人」的教誨，提供了一種基於身體轉化的療癒方案。他們必須學會用腳來思考，用心來感受，用笑來殺戮，用舞來創造。然而，他們最終仍是「橋樑」而非「彼岸」，因為他們仍然在用舊的、沉重的、反應式的思維模式來向查拉圖斯特拉尋求一個新的「拯救」或「真理」25。他們不知道，真正的解放來自於讓身體本身成為真理的源頭。
最終，查拉圖斯特拉克服了對他們的憐憫，從而完成了他自身的最後一次超越 6。他將「歡笑的王冠，這玫瑰花環的王冠」（diesen lachenden Kranz, diesen Rosenkranz-Kranz）拋給他們，這王冠並非世俗權力的象徵，而是歡笑與舞蹈的桂冠。他不僅教導，更以自身的存在——一個輕盈的、歡笑的、舞動的存在——展示了通往超人的道路。他不再是這些「更高之人」的牧者，而是為他真正的孩子——那些能夠在自己的道路上奔跑與跳舞的超人——的到來，掃清了道路。第十七節的教誨，既是舊時代精神的墓誌銘，也是新時代身體的序曲。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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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ll article: Beyond the Spirit of Gravity: a constructive Nietzschean critique of Christian theology - Taylor & Francis Onlin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full/10.1080/21692327.2024.2422294
Laughing & Dancing: A Philosophical Imperative | by Spencer R. Scott, PhD | Medium,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spencerrscott.medium.com/laughing-dancing-a-philosophical-imperative-c9a25facc9b6
Perché il Superuomo Ride: Nietzsche parla della "risata d'oro" con cui avrebbe classificato i filosofi, una risata che trascende le tenebre opprimenti della vita - la risata delle vette "da cui persino la tragedia cessa di apparire tragica"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nauahu/why_the_%C3%BCbermensch_laughs_nietzsche_talks_about/?tl=it
La Commedia dell'Esistenza. Nietzsche ride spesso e raccomanda in particolare di ridere di se stessi. Non parla di una risata qualsiasi, ma di una risata che proviene dalle profondità dell'uomo. È da quella profondità che bisogna imparare a ridere la risata sovraumana.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oeaj99/the_comedy_of_existence_nietzsche_frequently/?tl=it
(PDF) Humour in Nietzsche's style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44081453_Humour_in_Nietzsche's_style
What is Zarathustra's deal with laughing? : r/ask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giw4c0/what_is_zarathustras_deal_with_laughing/
Die Zarathustra-Figur in der politischen Flugschrift Zarathustras Wiederkehr von Hermann Hess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hesse.projects.gss.ucsb.edu/papers/Hausarbeit-Zarathustra.pdf
【要約マップ】『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かく語りき』を簡単にわかりやすく解説します,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mindmeister.jp/posts/youyaku-Thus-Spoke-Zarathustra
Nietzsche on Laughter | The Laughters of the Heights and the Herd - YouTub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EB2JSwz_qk
Quote by Friedrich Nietzsche: “Once the soul looked contemptuously upon the bo...” - Goodread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goodreads.com/quotes/583712-once-the-soul-looked-contemptuously-upon-the-body-and-then
karen mc cutcheon. title of thesis: the dance of joy: nietzsche's metaphysics of becoming & tragic wisdom. phd: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space.mic.ul.ie/bitstream/handle/10395/2059/McCutcheon%2C%20K%20%282014%29%20The%20dance%20of%20joy.%20Nietzsche%E2%80%99s%20metaphysics%20of%20becoming%20%26%20tragic%20wisdom%20%28PhD%20Thesis%29.pdf?sequence=2&isAllowed=y
Nietzsche et la danse : affirmation joyeuse de la vi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anser-rock-simplifie.com/blog/nietzsche-danse-reflet-philosophie/
Nietzche über das Tanzen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00n217/nietzche_on_dancing/?tl=de
For Nietzsche, life's ultimate question was: 'Does it dance?' | The Critical Flam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criticalflame.org/for-nietzsche-lifes-ultimate-question-was-does-it-d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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