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之歌》的系譜學: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中對詩人、真理與權力意志的闡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四篇Das Lied der Schwermuth.第三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舞台與聲腔:魔術師作為「高級人」的系譜學定位
1.1 查拉圖斯特拉第四冊的戲劇性處境:高級人 (Die höheren Menschen) 的集合
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在結構與意圖上,與前三冊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它不再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山巒與市集中對眾人的公開教誨,而是一場發生在其洞穴內的室內劇,一場與特定聽眾的私密相遇 1。這群聽眾,即所謂的「高級人」(die höheren Menschen),構成了《憂鬱之歌》得以被演唱的獨特舞台與聲學環境。要對這首歌進行系譜學的闡釋,首要之務便是釐清這個舞台的病理學特徵。這些高級人——包括放棄王國的國王、專注於螞蟥大腦的「精神上的良知者」、退隱的教皇、殺死上帝的「最醜陋的人」、自願的乞丐、以及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影子——並非超人的先驅,而是其失敗的變體 2。他們各自以片面、扭曲或無力的方式回應了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體現了現代性危機中各種形態的虛無主義 3。他們是「通往超人的橋樑,而非目的本身」4,是人類在「上帝已死」的深淵之上,戰戰兢兢行走於繩索時的各種可能跌落的姿態 3。
這群高級人的集合,源於一聲集體的「苦惱呼喊」(Schrei der Noth),這聲呼喊將查拉圖斯特拉從孤獨中引出,去尋找他以為的「那個高級人」2。然而,這聲呼喊最終被揭示為查拉圖斯特拉必須克服的「最後的罪惡」——憐憫 (Mitleid) 2。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成了一個試煉場,一個充滿誘惑的空間。在此空間內發生的一切,包括魔術師的歌唱,都必須被理解為這種集體病理狀態的症狀,以及對查拉圖斯特拉最終考驗的一部分。聽眾並非被動的接收者;他們的集體絕望與無力,正是催生這首《憂鬱之歌》的土壤。這首歌並非憑空出現,而是從高級人共同的失敗感與精神疲憊中升起的瘴氣。
1.2 魔術師 (Der Zauberer) 的系譜:演員、偽裝者與精神苦行者
演唱《憂鬱之歌》的角色——魔術師 (Der Zauberer)——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系譜學符號。他並非一個純粹的詩人,而是一個充滿內在矛盾的混合體,其譜系可追溯至演員、偽裝者,乃至精神苦行者。當查拉圖斯特拉初遇他時,他正痛苦地扭動,似乎被偉大的思想所折磨。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很快便揭穿了他的偽裝,怒斥其為「偽裝者」(Falschmünzer) 2。魔術師隨後坦白,他是在表演一種「精神的苦行」(Büssertum des Geistes),意圖測試查拉圖斯特拉。但他同時也承認,這種表演並非全然虛假;他內心深處確實渴望偉大,卻又深知自己並非偉人 2。
這一自白是解開其系譜的關鍵線索。他自稱「精神的苦行者」,這直接將他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深入剖析的「苦行僧侶」(der asketische Priester) 形象聯繫起來 5。苦行僧侶透過自我折磨來體驗權力感,為無意義的痛苦賦予意義,從而統治受苦的群眾 6。魔術師的表演,正是一種將內在的無力感與精神折磨轉化為外在影響力的嘗試。他的藝術並非源於豐盈的生命力,而是源於一種權力意志的受挫與內耗。此外,學術研究普遍認為,魔術師的形象帶有對華格納 (Richard Wagner) 的諷刺色彩 7。尼采在此處清算的不僅是他與華格納個人的恩怨,更是對浪漫主義藝術觀的一種批判:那種沉溺於痛苦、將藝術家塑造成救贖者與先知的姿態,在尼采看來,最終只是一種更精緻的頹廢與虛無主義。魔術師的系譜因此極為複雜:他是一個演員,其真實性存疑;他是一個偽裝者,其動機是測試與影響他人;他還是一個精神上的自虐者,其藝術創作根植於一種深刻的自我分裂與無能感。
1.3 憂鬱之靈的召喚:作為查拉圖斯特拉敵手的詩歌
魔術師演唱《憂鬱之歌》的動機,在文本中被明確指出:他是為了召喚「傍晚憂鬱之靈」(Geist der Abend-Schwermut) 8。更重要的是,這種精神被魔術師本人(以及後續的文本發展)定位為查拉圖斯特拉「根本上的敵手」(ein Widersacher aus dem Grunde) 8。這一定位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這首詩的理解。它不再是一次中性的、純粹的藝術表達,而是一場精神鬥爭中的策略性武器。它所體現的憂鬱、對真理的絕望、以及詩人身份的自我貶抑,恰恰是查拉圖斯特拉畢生致力於克服的「重力之靈」(Geist der Schwere) 的核心體現 4。查拉圖斯特拉教導要學習歡笑與舞蹈,要像鳥兒一樣輕盈;而魔術師的歌,卻試圖將聽眾拖入沉重的、令人癱瘓的憂鬱泥沼。
這首歌的表演,因此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屬靈攻擊。魔術師透過詩歌的魔力,試圖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中,也就是其思想的核心地帶,召喚出與其教誨完全對立的力量。這種憂鬱之靈,源於對生命永恆流變的恐懼,源於在失去絕對價值後對意義的無盡渴求而不得。它是高級人們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是他們之所以無法成為超人的根本原因。魔術師將這種內在狀態具象化、詩歌化,並將其釋放到洞穴的空氣中,試圖感染所有人,包括查拉圖斯特拉本人。因此,《憂鬱之歌》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娛樂或啟迪,而是為了誘惑、測試與對抗。它的歌詞、旋律與情感基調,共同構成了一種反查拉圖斯特拉的力量,一種企圖用詩意的絕望來消解超人希望的嘗試。
這種表演的深層動機,可以被診斷為一種精緻化的「怨恨」(ressentiment)。高級人們因無法達到查拉圖斯特拉所描繪的超人境界而感到挫敗與無力 4。這種無能感正是「怨恨」心理的溫床,即弱者對強者的一種反應性的、充滿創造性的仇恨 9。魔術師作為他們的代言人,將這種個人的、心理上的無能——「我無法成為超人,我無法企及查拉圖斯特拉的境界」——普遍化為一種存在的、本體論上的必然——「任何詩人,任何追求者,都無法企及真理」。這首歌的功能,是將一種失敗的狀態合理化、美學化,從而為自身的軟弱辯護。這正是「怨恨」的典型策略:它不說「我不好」,而說「你(所代表的價值)是惡的」,或者說,「你所追求的目標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憂鬱之歌》正是這樣一首將失敗的哀鳴轉化為存在主義真理的歌曲,它試圖證明,追求的失敗並非個人的缺憾,而是世界的本質結構。
第二章:「真理的求愛者?」:詩人與真理關係的系譜學考察
2.1 傳統真理概念的解構:作為形上學殘餘的「真理」
《憂鬱之歌》的核心戲劇衝突,圍繞著詩人與「真理」(Wahrheit) 之間的關係展開。詩中的聲音嘲弄地質問詩人:「你?——真理的求愛者?……不!僅僅是丑角!僅僅是詩人!」7。要理解這一衝突的系譜學意涵,必須首先解構詩中所指涉的「真理」究竟為何物。運用尼采在《論道德之外的真理與謊言》及《道德系譜學》中的分析工具,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位被詩人絕望追求的「真理」,並非查拉圖斯特拉所教導的「忠於大地」的真理,而是自柏拉圖主義以降,統治西方思想兩千年的那個絕對的、彼岸的、唯一的真理 3。它是「上帝已死」之後,依然在語言與價值觀中作祟的形上學幽靈 11。
尼采的系譜學考察告訴我們,這種真理觀並非天然存在,而是有其特定的起源 (Herkunft) 與生成 (Entstehung) 過程。它源於一種對生命流變的恐懼和對穩定性的渴求,並由僧侶階級為了維持自身權力而系統化、神聖化。真理被建構成一種超越感官世界的、永恆不變的實在,而塵世則被貶低為虛假的表象。詩中將真理比喻為一位難以捉摸的女性,詩人則是徒勞的「求愛者」(Freier) 7。這一隱喻本身就極具顛覆性。它暗示了真理並非一個可以被客觀發現的對象,而是一個充滿誘惑、偽裝與權力關係的建構物 13。追求真理的過程,與其說是理性的探究,不如說是一場充滿慾望、挫折與欺騙的情愛遊戲。魔術師-詩人所陷入的困境,正是在於他依然相信這位「女神」的存在,並為無法贏得其青睞而感到憂鬱。他尚未意識到,這位女神早已死亡,或者說,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幻象。
2.2 詩人的「謊言」:一種權力意志的視角
在傳統的真理觀框架下,詩人被指控為「說謊者」,他的創作被視為對真理的背離。詩歌本身也暗示詩人從事著「掠奪」(Raub) 與偽裝的勾當 7。然而,從尼采的系譜學與視角主義 (Perspektivismus) 的角度來看,「謊言」與「真理」的對立本身就需要被重新估價。尼采認為,所謂的「真理」,不過是「一種錯誤,假如沒有它,某一類的生物就不能生存。所以,對生命的價值,才是最後的決定因素」12。真理是歷史長河中被反覆使用、最終被烘烤硬化,以至於人們忘記其隱喻起源的錯誤。
與此相對,詩人的「謊言」則是一種對抗這種僵化真理的創造性行為。它並非道德意義上的缺陷,而是另一種權力意志的積極表現。詩人不尋求「發現」一個預先存在的、唯一的真理,而是透過隱喻、象徵與虛構來「創造」能夠賦予生命以意義和價值的幻象 15。這是一種視角的生成。尼采主張,不存在所謂「無意志的、純粹的客觀認知」,任何認知都必然是從某個特定的視角出發的詮釋 6。苦行僧侶所追求的單一、絕對的真理,實際上只是將其自身衰敗的、敵視生命的視角偽裝成普遍真理。而詩人,在他的最佳狀態下,則能夠提供多種「眼睛」來看待事物,從而豐富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增強生命的感受 17。因此,當《憂鬱之歌》中的聲音嘲諷詩人「僅僅是詩人」時,它無意中觸及了一個深刻的轉折點:在一個沒有絕對真理的世界裡,「說謊」(即創造視角)的權力,可能比「求真」(即服從於一個僵化的視角)更為重要和誠實。
2.3 詩歌作為魔法與咒語:一種古老的權力形式
為了更深入地理解詩人在尼采思想中的地位,我們必須追溯詩歌本身的系譜。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指出,詩歌的起源 (Ursprung) 並非源於審美或娛樂,而是根植於更為古老和實用的需求,即「魔法歌曲與咒語」(Zauberlied und Besprechung) 16。在遠古時代,人類相信,透過特定的節奏 (Rhythmus) 與音律,可以產生一種「強制力」(Zwang),這種力量不僅能影響同類,甚至能夠影響和控制神明 16。尼采生動地描述道:「人們向諸神拋出詩歌,就像拋出一條魔法的繩索」16。詩歌最初的功用是迷信的、實用的,它是一種權力意志的工具,企圖透過語言的魔力來塑造和約束未來。
這一系譜學的洞見,為我們理解《憂鬱之歌》提供了全新的視角。魔術師的歌唱,正是在展演這種古老的魔法功能。他試圖透過語言的咒語力量,來召喚「憂鬱之靈」,強制性地將一種衰敗、沉重的視角強加於洞穴中的聽眾。然而,這是一種墮落的、衰敗的魔法。古代的魔法詩歌,無論其內容如何,其背後驅力往往是增強部落或個人的生命力。而魔術師的魔法,卻是指向生命力的削弱與癱瘓。他所召喚的,不是力量,而是衰弱;不是肯定,而是否定。這首歌因此成為一個絕佳的案例,展示了一種古老的權力形式如何在現代虛無主義的土壤中發生變異,從一種增強生命的工具,轉變為一種頌揚生命衰退的美學形式。魔術師-詩人掌握了詩歌的古老技藝,卻將其服務於一個現代的、病態的目的。
這首歌的諷刺之處在於,它以詩歌的形式,上演了一場對詩歌的審判,而這場審判本身,又是對西方哲學史中「哲學 vs. 詩歌」千年之爭的系譜學重演。自柏拉圖將詩人逐出理想國以來,哲學(代表理性與真理)與詩歌(代表模仿與幻象)便被置於永恆的對立之中。魔術師的歌,其表面敘事似乎在重複這一古老的判決,將詩人徹底排除在真理之外 18。然而,尼采的整個哲學工程,恰恰在於揭示這個判決背後的權力關係:所謂的「真理」,本身就是一種由特定意志(僧侶的、苦行的、敵視感官的)所建構的價值體系。當審判者(絕對真理)的合法性已被「上帝已死」的宣告所瓦解時,這場在洞穴中上演的審判就變成了一場深刻的鬧劇。詩人被判為有罪,其罪名是「說謊」;但在一個沒有絕對真理的世界裡,創造性的「謊言」反而可能成為一種更高的美德。因此,這首歌並非哲學對詩歌的最終勝利,而是舊哲學在詩歌的舞台上,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自我解構。
第三章:「僅僅是丑角!僅僅是詩人!」:自我貶抑中的價值重估
3.1 說謊者悖論的結構:一首否定詩歌真理的詩
《憂鬱之歌》的文本結構本身,就蘊含著一種深刻的自我顛覆性。其核心論斷是:詩人耽於謊言與表象,因此與真理無緣。然而,這一論斷是透過一首詩歌來表達的。這就構成了一種經典的自我指涉悖論,其結構類似於說謊者悖論(「我正在說的這句話是謊言」)18。如果這首詩所言為真(即所有詩歌都遠離真理),那麼它作為一首詩,其自身的真理宣稱也必然是可疑的、虛假的。反之,如果我們要相信這首詩的內容,我們就必須先假設它自身是個例外,能夠觸及關於詩歌本質的真理,但這又與其內容相矛盾。
這種內在的矛盾性並非尼采的疏忽,而是一種精心的寫作策略。它迫使讀者放棄尋找一個單一、固定、非黑即白的解釋,從而將讀者引入一種視角主義的解讀實踐中 8。文本的意義不再是穩定和唯一的,而是變得流動、多層次,甚至自相矛盾。這正是尼采所要達到的效果。他透過這種方式,不僅在內容上批判舊的真理觀,更在形式上瓦解了傳統哲學文本那種追求邏輯一致性與客觀確定性的寫作模式 19。這首歌因此成為一個詮釋學的陷阱與迷宮,它不提供答案,而是引發問題。它強迫讀者去思考:在一個真理本身都已成問題的時代,一首談論「真理與謊言」的詩,其地位究竟為何?這種結構性的不穩定,正是通往尼采式思考的入口。
3.2 丑角 (Narr) 的系譜學:從莎士比亞到查拉圖斯特拉
詩歌的結論將詩人等同於「丑角」(Narr)。這一稱謂絕非簡單的貶抑,它背後有著豐富的文化與哲學系譜。「Narr」在德語中兼有「傻瓜」與宮廷「弄臣」的雙重含義。學術研究已經指出,尼采詩中的這位憂鬱詩人,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亞喜劇中的「憂鬱小丑」(melancholic fool) 形象,例如《皆大歡喜》中的傑奎斯(Jaques)。這類角色往往透過歌唱、嘲諷與看似瘋癲的言辭,來表達對世界的深刻洞見,並以此克服自身的憂鬱 7。丑角在傳統社會結構中,是一個處於邊緣的特權人物。他被允許說出國王不敢聽、眾人不敢言的禁忌真理,他的「愚蠢」正是一種顛覆性智慧的偽裝。
更重要的是,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文本內部,「丑角」的形象與查拉圖斯特拉本人有著深刻的聯繫。在序言中,當查拉圖斯特拉初次下山,向市集中的人群宣講超人時,他被當作是為走繩索者暖場的「小丑」(Possenreisser) 20。人群無法理解他的深刻教誨,只能將其視為一種娛樂或瘋癲。查拉圖斯特拉的智慧,在「常人」的眼中,就是一種愚蠢。因此,當魔術師的歌將詩人稱為「丑角」時,這無意中建立了一條詩人與查拉圖斯特拉本人之間的平行線。兩者都是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獨者,兩者的智慧都被視為瘋狂。這一稱謂因此具有了深刻的諷刺與雙重性:在舊價值體系中,它是貶斥;但在尼采的價值重估之後,它可能是一種榮譽的標誌,意味著一種超越了庸眾理解力的、更高的智慧形式。
3.3 「僅僅」(Nur) 的辯證法:限制中的解放
詩歌的關鍵宣判——「僅僅是丑角!僅僅是詩人!」(Nur Narr! Nur Dichter!) 7——其力量集中在副詞「僅僅」(Nur) 之上。這個詞語的運用,展現了尼采思想中典型的辯證張力。從表面上看,從魔術師和高級人們的頹廢視角出發,「僅僅是」無疑是一種限制、一種貶低、一種身份上的降格。它將詩人從更高的身份追求中排除出去,例如哲學家、科學家,或者最重要的,「真理的探求者」7。在這種解讀下,詩人被判決永遠無法觸及實在的核心,只能在表象與謊言的領域中徘徊。這正是高級人們為自身失敗所尋找的藉口:如果連詩人——語言的大師——都註定失敗,那麼我們這些普通追求者的失敗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然而,在尼采的價值重估 (Umwertung aller Werte) 的框架下,這個「僅僅是」可以被解讀為一種深刻的解放。當追求絕對真理的重負被證明是一個虛假的、耗盡生命力的目標時,能夠「僅僅是」詩人,就意味著從這個兩千年的形上學騙局中解脫出來。它意味著擺脫了道德與真理的偽裝,不再需要為自己的創造披上客觀性的外衣,從而能夠純粹地、誠實地作為一個價值的創造者而存在。這是一種對自身有限性與大地性的擁抱,一種對成為其所是的命運的肯定。這不再是「我渴望成為別的什麼,但我失敗了」,而是「我就是這個,並且我肯定這個」。這種態度,正是通往查拉圖斯特拉「神聖的說是」(ein heiliges Ja-sagen) 的道路 11。因此,「僅僅是」這個詞,在詩中同時扮演了判決與赦免、詛咒與祝福的雙重角色。它的最終意義,取決於聆聽者的耳朵——是衰敗者的耳朵,還是創造者的耳朵。
這一宣告,「Nur Narr! Nur Dichter!」,最終標誌著一種新的知識型態的誕生綱領。舊的知識型態將真理(哲學)與謊言(詩歌)嚴格二分,而《憂鬱之歌》透過其悖論結構,展示了這種二分法的內在崩潰 18。丑角的形象引入了智慧與愚蠢的辯證統一,而詩人的形象則被重新定義為價值的創造者,而非真理的模仿者。因此,這一宣告並非一個悲觀的結論,而是一個積極的綱領。它指向一種新的「快樂的科學」(gaya scienza),一種不再受制於苦行理想的真理意志,而是擁抱生命、幻象、身體性與創造的哲學-詩歌實踐 16。這種新的實踐,公開承認動物性與性慾是其存在的根基與條件,而非需要被克服或感到羞恥的原罪 7。它是一種戴著傻瓜面具跳舞的哲學,一種用詩歌的語言言說的智慧。
第四章:憂鬱之歌與酒神頌歌:從《悲劇的誕生》到《查拉圖斯特拉》的詩人系譜
4.1 從戴奧尼索斯藝術家到憂鬱的魔術師:詩人形象的演變
要完整地把握《憂鬱之歌》中詩人形象的系譜學意義,必須將其置於尼采思想發展的整體脈絡中,進行一次關鍵的互文性考察。其最重要的參照點,便是尼采的處女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出的「戴奧尼索斯藝術家」形象。在早期思想中,戴奧尼索斯藝術家是尼采美學形上學的核心。他透過醉境 (Rausch) 與音樂,打破了個體化原理 (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 的束縛,與痛苦而矛盾的世界本源——原始太一 (das Ur-Eine)——合而為一 23。他的藝術創作,是世界意志本身的直接流溢,是一種非個人的、形上學的慰藉,它向我們揭示了「縱有現象世界的生滅變遷,生命在其底裡仍是堅不可摧、強而有力、充滿喜悅的」25。
相比之下,《查拉圖斯特拉》第四冊中的魔術師-詩人,則展現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圖景。他不再是與世界本源合一的代言人,而是一個高度個體化、充滿痛苦自覺、被憂鬱所深深困擾的現代心靈。他與世界的關係是斷裂的;他不再體現世界的痛苦,而是表演著「個人」的痛苦。他所追求的,不再是與世界意志的融合,而是一個外在的、客觀的「真理」。這種從戴奧尼索斯藝術家到憂鬱魔術師的轉變,深刻地反映了尼采思想自身的演進:他逐漸放棄了早期的形上學慰藉,轉向了一種更為徹底的生理學與心理學診斷。藝術不再被視為通往某種本體真理的途徑,而被看作是特定權力意志狀態的症狀與表達。魔術師的藝術,便是一種衰退的、反應性的權力意志的症狀,它不再能提供形上學的慰藉,而只能展演心理學的病徵。
4.2 《戴奧尼索斯頌歌》中的重置:「僅僅是丑角!僅僅是詩人!」
《憂鬱之歌》的文本生命,並未終結於《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中。尼采後來將其收入自己最後的詩集《戴奧尼索斯頌歌》(Dionysos-Dithyramben),並將其標題更改為詩歌的結論:「僅僅是丑角!僅僅是詩人!」(Nur Narr! Nur Dichter!) 14。這次文本的遷移與重命名,是一次關鍵的編輯行為,它極大地改變了詩歌的詮釋語境。在《查拉圖斯特拉》第四冊中,這首歌是在一個充滿頹廢、憂鬱與失敗氣息的環境中被演唱的,它代表了高級人們的精神狀態。然而,當它被置於《戴奧尼索斯頌歌》的脈絡中時,它周圍的文本變成了對生命最極致的肯定,充滿了戴奧尼索斯式的狂喜、痛苦、舞蹈與永恆回歸的思想。
這次重置的意義是深遠的。它暗示了詩中所表達的憂鬱與絕望,不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必須被經歷、被擁抱、並最終被戴奧尼索斯精神所轉化和克服的階段。在《戴奧尼索斯頌歌》的整體氛圍中,詩人的痛苦不再僅僅是個人的、心理學的失敗,而被提升為一種宇宙性的、戴奧尼索斯式的體驗。戴奧尼索斯精神的本質,正是肯定生命的全部,包括其最可怕、最醜陋、最痛苦的一面。因此,將這首憂鬱的極致之作納入頌歌,正是一種最強有力的肯定姿態。它宣告,即使是這種對真理的絕望,這種作為詩人的無力感,也是永恆回歸之輪的一部分,也值得被再次欲求。詩人的憂鬱,從一種需要被治癒的「病」,轉變為戴奧尼索斯式健康所必需吸收的「毒」。
4.3 藝術家作為苦行僧侶的對立理想 (Gegenideal)
在《道德系譜學》的第三篇論文中,尼采提出了其後期思想的核心問題之一:「苦行理想意謂著什麼?」26。在這篇論文中,他考察了哲學家、學者、藝術家等不同形象與苦行理想之間的複雜關係。他最終的結論是,儘管許多哲學家和學者不自覺地服務於苦行理想,但藝術,在其本質上,是唯一真正、有力的「對立理想」(Gegenideal),是唯一能夠對抗那種敵視生命、誹謗感官世界的意志的力量 10。藝術肯定表象,而苦行理想詛咒表象;藝術是權力意志的最高形式,而苦行理想則是生命意志的衰退。
然而,魔術師-詩人的形象,卻為這一論斷提供了一個複雜而關鍵的反例。他是一位藝術家,但他卻展現出一個被苦行理想深度滲透的精神面貌。他對一個絕對「真理」的執著,他將自身的痛苦與無力感進行戲劇化的表演,他召喚憂鬱之靈的行為——所有這些都帶有苦行僧侶的色彩 5。他並未將藝術作為肯定生命的工具,而是將其變成了自我折磨與散播頹廢情緒的媒介。他不是在對抗苦行理想,而是在用美學的方式為其服務。因此,《憂鬱之歌》在尼采思想的整體系譜中,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反面教材的角色。它精確地描繪了藝術家如何可能背叛自身的最高使命,從苦行理想的主人淪為其僕人。它揭示了藝術本身並非天然的解藥;只有當藝術家自身是一種強健的、肯定的權力意志的化身時,藝術才能成為生命的救贖。否則,藝術只會成為虛無主義最誘人的面具。
尼采思想中三種關鍵形象的系譜學比較
這首歌所描繪的詩人狀態,最終可以被理解為通往查拉圖斯特拉最高教誨——「永恆回歸」——所必需經歷的「最深淵的思想」(der abgründlichste Gedanke) 的戲劇性前奏。永恆回歸的教義要求一個人能夠全然肯定其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所有的痛苦、失敗、醜陋與憂鬱,並願意無限次地重溫這一切 21。《憂鬱之歌》正是對生命中最深刻的痛苦與失敗感——對意義的絕望追求而不得——的極致詩意表達。魔術師與洞穴中的高級人們,正深陷於這種存在的「噁心」(Ekel) 之中 2。值得注意的是,查拉圖斯特拉本人在初次完整地思考永恆回歸時,也曾像死人一樣倒下,被這思想的沉重所擊垮 29。這表明,在達到最終的、戴奧尼索斯式的肯定之前,穿越虛無主義與憂鬱的深淵是不可避免的一步。因此,魔術師的歌並非與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教誨無關,而是戲劇性地、活生生地呈現了肯定永恆回歸之前必須面對和克服的巨大心理障礙。這首歌是深淵本身發出的聲音,而查拉圖斯特拉的任務,則是在聆聽了這來自深淵的歌聲之後,依然能夠站起來,起舞、歡笑,並最終唱出他自己的、超越了所有憂鬱的《醉歌》(Das trunkene Lied) 4。
結論:詩的克服與權力意志的展演
詩歌的自我克服 (Selbstaufhebung)
綜合以上系譜學的考察,本報告認為,《憂鬱之歌》並非尼采對詩歌或詩人身份的最終判決,而是一個辯證過程中的關鍵環節:它是詩歌本身一個需要被克服的階段。如同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所揭示的,追求真理的意志,在其最徹底的形式下,最終會導向對「真理」本身價值的質疑,從而實現自我揚棄 (Selbstaufhebung der Wille zur Wahrheit) 22。同樣地,這種沉溺於憂鬱、受縛於舊真理觀、將自身無力感美學化的詩歌,也必須被一種更強大、更健康、更肯定生命的藝術形式所超越。魔術師的歌,以其悖論性的結構,實際上已經上演了這種自我解構:一首詩,透過宣告詩的無能,為一種超越自身的、新的可能性打開了空間。
從憂鬱到歡笑:權力意志的兩種形態
《憂鬱之歌》的演出,及其在《查拉圖斯特拉》第四冊中的整體語境,最終是一場關於權力意志不同形態的展演。魔術師的歌,以及所有高級人的苦惱,代表了一種反應性的、衰退的權力意志。這種意志在面對痛苦和生命的無意義時,無法主動創造價值,只能透過為痛苦賦予一種悲劇性的、憂鬱的「意義」來勉強維持自身的存在。它在痛苦中尋找藉口,並將這種尋找的失敗本身,轉化為一種頹廢的美學。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查拉圖斯特拉最終的回應。在經歷了驢子節的戲謔性顛覆之後,他在午夜時分唱出的《醉歌》,則代表了一種主動的、洋溢的、健康的權力意志。這種意志不再「尋求」外在的意義,而是成為意義的「賦予者」;它不為痛苦所困擾,而是將痛苦視為創造與永恆歡愉的必要刺激。查拉圖斯特拉的歌聲,特別是其反覆吟唱的「一切喜悅皆求永恆」(alle Lust will Ewigkeit),正是對永恆回歸思想的最終肯定。它宣告了一種能夠擁抱生命全部——從最深的痛苦到最高的喜悅——並欲求其無限回歸的強大意志。從《憂鬱之歌》到《醉歌》的轉變,正是從一種病態的權力意志到一種健康的權力意志的躍升。
最終闡釋:作為診斷工具的《憂鬱之歌》
本報告的最終論點是,《憂鬱之歌》及其在《查拉圖斯特拉》第四冊中的演出,構成了一個極其精密的哲學與心理學診斷。尼采運用系譜學的方法,透過魔術師-詩人這一複雜形象,揭示了現代「高級人」的內在悲劇與矛盾:他們聽到了查拉圖斯特拉的召喚,渴望超越,卻仍被基督教-柏拉圖主義兩千年來的道德與真理觀的殘餘所束縛。詩人,這位語言的魔法師、曾經的價值創造者,在此處展現為一個悲劇性的過渡形象。他的憂鬱之歌,是舊世界價值觀在崩潰前的最後一曲哀婉的挽歌。然而,這首挽歌必須被唱響,這種深淵必須被凝視,然後,它必須被查拉圖斯特拉的戴奧尼索斯式笑聲所淹沒和克服,才能最終為超人的到來,為一種忠於大地、熱愛命運、在歡笑中創造價值的新人類,掃清道路。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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