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與懺悔者：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詩人形象的系譜學考察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之第二冊第十六篇Von den Dichtern.，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作為系譜學問題的詩人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思想迷宮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的第二冊第十六篇「論詩人」（Von den Dichtern）佔據了一個關鍵的策略性位置。本章並非僅僅是對浪漫主義詩歌的美學批判，而是一次深刻的系譜學清算。它所處理的對象——「詩人」——在尼采的視域中，並非單純的藝術家類型，而是價值的始祖立法者，是道德、宗教與形上學真理誕生的系譜學原點。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詩人的批判，實質上是他對自身——作為一位詩人與先知——的起源、工具與使命的自我剖析。他必須清算詩人的遺產，才能為一種全新的、忠於大地的創造性奠定基礎。本報告旨在運用系譜學方法與闡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對此章進行深入剖析，揭示詩人形象在尼采思想中的多重面貌：從世界的創造者，到頹廢的繼承者，再到通往超人（Übermensch）之路上的懺悔者與超越者。
系譜學的探問始於詞源。法語學術界的研究指出，詩人（poet）一詞源自希臘文 poiein，意為「創造、製作」1。尼采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將詩人與先知視為同類，他們皆是「世界的創造者」（
créateurs de monde）1。正是詩人，用譬喻與謊言編織了神祇、道德律令和彼岸世界。他們是第一批為人類存在賦予意義的立法者，然而他們所賦予的意義，卻是一種背棄生命、逃向「雲之國度」的意義。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任務是雙重的：他不僅要宣告新的價值，更要以系譜學家的姿態，回溯並揭示舊有的價值是如何被「詩意地」創造出來的。這是一場圍繞價值創造機制的權力鬥爭。
此章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冊中的編排，凸顯了其思想的重要性。它被置於「論學者」（Von den Gelehrten）與「論重大事件」（Von grossen Ereignissen）之間 1。此一結構安排極具深意，暗示了詩人的中間地位：他既非學者那樣追求冰冷、客觀的知識，但他所創造的「幻象」與「夢境」，卻能引發真實世界中的「重大事件」——例如，宗教的創立、道德的革命、乃至整個文明的價值轉向。詩人的夢，塑造了人類的現實。
然而，對這樣一部文本進行闡釋，本身就充滿了挑戰。整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一部充滿詩意、隱喻、反諷與戲仿的作品 2。尼采本人並未直接發言，而是隱身於查拉圖斯特拉這一文學面具之後 2。這種寫作策略使得作者與其代言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極為複雜，任何詮釋都必須處理這種刻意的距離與偽裝。本報告的闡釋之藝，正在於承認並穿透這層面具，將查拉圖斯特拉的言說不僅視為一種教誨，更視為一場系譜學的自我展演，從而挖掘出尼采對詩人——以及對他自身哲學使命——的深層診斷。
第一節：詩人的謊言作為「真理」的起源
查拉圖斯特拉對詩人的核心指控——「詩人說謊太多」（die Dichter lügen zuviel）——並非簡單的道德譴責，而是一項深刻的系譜學診斷。此一論斷的根源，可追溯至尼采於1873年寫下的早期論文《論道德外意義上的真理與謊言》（Über Wahrheit und Lüge im außermoralischen Sinne）。在該文中，尼采已為其後期的價值批判奠定了認識論基礎：所謂的「真理」，其起源並非神聖或客觀，而恰恰是詩意的、隱喻的，是一種被遺忘了其本源的謊言。詩人的「謊言」，在系譜學的視角下，正是形上學「真理」大廈的第一塊基石。
在《論道德外意義上的真理與謊言》中，尼采顛覆性地指出，人類的理智並非為了追求真理，而是在殘酷的生存鬥爭中，作為一種偽裝與欺騙的工具而演化出來的 7。語言，作為理智的產物，其本質並非指向「物自身」（
Ding an sich），而是充滿了任意的隱喻。一個詞的產生，是將獨一無二的神經刺激，首先轉化為一個圖像（第一層隱喻），再將這個圖像轉化為一個聲音（第二層隱喻）。概念的形成，則是透過「等同那不等同之物」（Gleichsetzen des Nichtgleichen）的暴力行為 8。因此，尼采斷言：「真理是什麼？一個由隱喻、轉喻和擬人化所組成的流動大軍……真理是那些我們已經忘記其本質是幻覺的幻覺」7。詩人，作為語言與隱喻最嫻熟的創造者與使用者，正是這支「大軍」的最初指揮官。他們將主觀感受轉化為普遍有效的命名，將流變的世界固化為永恆的概念，從而為後來的哲學家與教士建立「真理」的體系提供了原材料。
在「論詩人」一章的開篇，查拉圖斯特拉的門徒複述了他先前的教誨：「『但是詩人說謊太多。』」9。這種引述與重複的結構，不僅僅是文學技巧，更強調了此一論斷在查拉圖斯特拉思想體系中的核心地位。然而，當查拉圖斯特拉承認自己也是詩人時，這個論斷便立即轉化為一個深刻的悖論。德語學界的研究指出，在此脈絡下，「真理」與「謊言」已失去了其傳統的、絕對的分類功能 10。查拉圖斯特拉並不試圖建立一種新的、不會說謊的「真理」，他反而擁抱了謊言。當他承認自己作為詩人必然說謊時，「謊言」弔詭地成為了揭示其思想的唯一可能場域。這不是一個需要透過邏輯來解決的矛盾，而是一種對真理本質的系譜學揭示：一切深刻的言說，都必須在語言這個充滿隱喻與謊言的媒介中進行。查拉圖斯特拉的「說真話」（
Wahrsprechen），只能發生在「謊言」這個不可能卻又是唯一的場所之中 10。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關鍵的系譜學洞見：詩人的「原罪」並非在於說謊，而在於「遺忘」。始祖詩人，作為強力的創造者，有意識地運用謊言為混沌的世界賦予形式與意義。然而，他們的後繼者，即查拉圖斯特拉所批判的現代詩人，卻遺忘了這些意義的虛構起源。他們成為了自己祖先所創造之物的首批信徒與崇拜者。他們將那些充滿生命力的創造性謊言——神、彼岸、不朽的靈魂——當作了神聖的、客觀的「真理」。系譜學的斷裂點，正發生在這個「遺忘」的時刻：一種充滿力量的、有意識的創造，墮落為一種出於軟弱與怨恨的、對謊言的無意識信仰 1。查拉圖斯特拉的目標，正是要摧毀後者那種病態的、服務於虛無主義的「誠實」，並恢復前者那種有意識的、肯定生命的創造性「謊言」。
第二節：孔雀與雲朵：頹廢的系譜學
查拉圖斯特拉對他同時代詩人的批判，是一次精準的症狀學診斷。他透過兩個核心的隱喻——「孔雀」（Pfau）與「雲朵」（Wolken）——揭示了現代詩人作為一種頹廢（décadence）類型的系譜。這個系譜的根源，與尼采在晚期著作中對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猛烈批判如出一轍。兩者都指向一種共同的病理：對生命與身體的逃避、膚淺的虛榮、對戲劇化效果的迷戀，以及最終，一種服務於虛無主義的藝術。
查拉圖斯特拉毫不留情地譏諷道：「誠然，他們的精神本身就是所有孔雀中最五彩斑斕的孔雀，一片虛榮之海！」（Wahrlich, ihr Geist selber ist der bunteste Pfau aller Pfauen und ein Meer von Eitelkeit!）。孔雀，這種極盡炫耀之能事的鳥，完美地象徵了頹廢詩人對觀眾的渴求與對外在效果的迷戀 1。他們的創作動機並非源於內在力量的滿溢與豐盈，而是一種演員的本能，一種為了博取掌聲與認同的表演。這種藝術是膚淺的，因為它只關心表象，缺乏深沉的根基。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言：「他們不夠深入地思考：所以他們的感覺也未能觸及底層。」
這種對戲劇性與效果的批判，與尼采對華格納的系譜學診斷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在《華格納事件》（Der Fall Wagner）等著作中，尼采將華格納描繪為現代頹廢的典型藝術家，一個天才的演員，一個「熱情的模仿狂」（enthusiastischer mimomaniac）11。華格納的音樂，尤其是他那「無盡的旋律」（endlose Melodie），被尼采診斷為一種麻醉劑，其目的在於以壓倒性的感官效果來麻痺聽眾的神經，讓他們沉溺其中，忘卻現實的痛苦，而非激發他們肯定與克服生命 15。查拉圖斯特拉對詩人的批判，可以被視為尼采晚期華格納批判的早期哲學詩意版本。兩者都揭示了一種藝術的墮落：從狄奧尼索斯式的、肯定生命全部可怕與可疑之處的悲劇藝術，墮落為一種服務於病態、軟弱生命的浪漫主義麻醉劑。
頹廢的第二個症狀，是對身體與大地的背叛，查拉圖斯特拉將其概括為對「雲之國度」（Reich der Wolken）的迷戀。他宣告：「啊，天地之間有多少事物，是只有詩人夢見過的！」「尤其是在天上：因為所有的神都是詩人的譬喻，詩人的詭辯！」17。詩人，這些「輕浮的」與「膚淺的」存在，成為了「彼岸世界論者」（
Hinterweltler）的同謀與先驅 3。他們之所以創造天國、神祇與不朽的靈魂，其系譜學的根源在於對生命的倦怠、對身體的鄙視，以及一種無法承受大地之重壓的軟弱 18。他們是「忘恩負義者」，幻想著能從大地上被「提昇」出去 18。
查拉圖斯特拉的全部教誨，都與此種逃避主義針鋒相對。他的核心呼喚是：「我懇求你們，我的兄弟們，忠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20。他要將那因詩人與哲學家的教唆而「逃逸的美德」重新帶回身體與生命，從而「為大地賦予其意義，一種人類的意義！」18。
由此，一個更深層次的系譜學洞見浮現出來：詩人的頹廢，根本上並非一個美學問題，而是一個生理學與心理學問題。尼采的美學，本質上是「應用的生理學」（angewandte Physiologie）21。藝術的健康與頹廢，直接根植於創作者的生命狀態，即其權力意志（
Wille zur Macht）的上升或衰退。頹廢詩人之所以「飛向雲端」，之所以迷戀於純粹的「美」，其生理學根源在於一種衰退的生命力。研究指出，尼采認為對「美」的感覺是狹隘且有條件的，與「自我保存和自我擴張」這些最低層次的本能相關 18。因此，頹廢詩人對美與天國的追求，並非高級的精神活動，而是一種生命力衰退的症狀。他們因為軟弱而無法承受大地的真實面貌——那充滿矛盾、痛苦與無常的真實——於是便創造出一個更美、更和諧、更安寧的虛假世界來躲藏。這就將對詩人的批判，從單純的文學批評，提升到了對整個現代文化病理的系譜學診斷，其病根在於權力意志的萎靡與虛無主義的蔓延。
第三節：精神的懺悔者：通過自我毀滅的自我超越
在「論詩人」一章中，尼采引入了一個晦澀卻至關重要的形象——「精神的懺悔者」（Büsser des Geistes）。這個形象標誌著詩人系譜學演化中的一個關鍵轉折點。它不再是頹廢詩人那種無意識的、沉溺於自我欺騙的狀態，而是代表了創造者被其自身的創造物所反噬的痛苦時刻。這種充滿內在矛盾的「破壞性自我關係」（destructive self-relation），並非終點，而是一種淨化的火焰，是通往「生產性再創造」（productive recreation）的必經之路。它構成了詩人實現自我超越的內在辯證法。
查拉圖斯特拉在承認詩人說謊之後，緊接著便將自己也包含在內，並提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我們之中誰又不是精神的懺悔者呢？」他描述這些懺悔者：「有的人變得看不見了，他想為自己的精神懺悔。」此處的「懺悔」（Buße）絕非基督教意義上的、基於罪惡感的道德懺悔。它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精神痛苦，源於一種清醒的洞察：洞察到自己所創造的價值、真理與理想世界，其本質皆為虛假。這是一種創造者對其創造力的反思性痛苦，一種因自身的精神（Geist）而受難的狀態。
近期的學術研究為理解這一複雜形象提供了重要線索。研究指出，尼采在此處將詩人描繪成一個同時集掠食者與獵物於一身的存在 22。作為掠食者，他必須「有意識地、自願地說謊」（wissentlich, willentlich lügen muss），這是他創造的天性。然而，在懺悔的時刻，他反過來成為了「自己的面具，自己的獵物」（Sich selber Larve, / Sich selbst zur Beute）22。他那用於欺騙世界的面具，現在轉而吞噬自身。這形成了一種極度複雜的、內在分裂的自我關係。這種「破壞性的自我反思」（self-reflexive in a destructive sense），正是「精神的懺悔」的本質 22。詩人的精神，因其自身的創造力（謊言、面具、譬喻）而受苦，他厭惡並試圖摧毀那個曾經給予他安慰與意義的虛構世界。
這一詮釋揭示了一個更為深刻的系譜學洞見：「精神的懺悔者」是克服虛無主義過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心理階段。它標誌著從「被動虛無主義」向「主動虛無主義」的關鍵轉變。頹廢詩人生活在被動虛無主義之中：他們無意識地生活在自己或祖先創造的謊言裡，並利用這些謊言（如宗教、道德、理想主義藝術）來麻醉自己，以逃避「上帝已死」所帶來的巨大空虛 11。然而，當詩人——憑藉其內在的誠實與求知慾——意識到「真理是幻覺」，且自己正是這些幻覺的製造者時 7，他便進入了「精神懺悔」的階段。他對自己的「精神」，即他那創造幻覺的能力本身，感到了劇烈的痛苦與厭惡。
這種自我厭惡與隨之而來的自我毀滅，是一種主動的、暴力的虛無主義行動。他親手摧毀了所有曾給予他生命以支撐和意義的價值——神、真理、美、善。這正是尼采在別處所強調的：「創造者必須是破壞者。」然而，這種毀滅並非虛無的終結。研究明確指出，這種「破壞性自我關係」是「生產性再創造」的一個組成部分 22。因此，「精神的懺悔者」並非一個終點，而是一個過渡狀態，一個淨化的熔爐。通過摧毀舊的、向外的、逃向彼岸的價值創造方向，詩人的創造力——其根本的權力意志 25——被迫轉向，轉向內在，轉向下方，轉向自身與大地。這場毀滅性的精神內戰，為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價值創造——即為大地立法的「超人」——清空了場地。這是系譜學上的「一切價值之重估」（
Umwertung aller Werte）在個體心理層面最為戲劇化的展現。
第四節：查拉圖斯特拉的詩意悖論：謊言的價值重估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核心悖論，在「論詩人」一章中達到了頂點：查拉圖斯特拉，這位對詩人進行最嚴厲批判的先知，他本人就是一位詩人。他使用詩的語言、譬喻與神話來傳達他的教誨。這一深刻的自我指涉並非尼采的疏忽，而是其哲學策略的核心。查拉圖斯特拉體現了一種新型的詩人—哲學家，他有意識地運用「謊言」（詩歌），但其目的不再是創造一個逃避主義的彼岸世界，而是為了「為大地賦予意義」——即教誨超人。這構成了對詩歌創作行為本身的「價值重估」。
在後續的篇章中，查拉圖斯特拉明確地將自己歸入詩人之列：「但是，查拉圖斯特拉也是一個詩人……我們說謊太多了。」4。這個坦率的承認，使得他的批判從一種外部的、居高臨下的審判，轉化為一種內在的自我鬥爭與自我超越。他並非要徹底廢除詩歌，而是要從內部改造它，將其從服務於生命衰退的工具，轉變為服務於生命上升的武器。他所要進行的，是一場詩歌內部的系譜學革命。
為了清晰地揭示這場革命的內涵，我們可以建構一個頹廢詩人與查拉圖斯特拉作為詩人的系譜學對比模型：
表一：頹廢詩人與查拉圖斯特拉（作為詩人）的系譜學對比
此一對比清晰地顯示，查拉圖斯特拉的詩歌完成了對「謊言」的價值重估。在他這裡，「謊言」——例如超人、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這些宏大的神話——不再指向一個客觀存在的「真理世界」。它們的功能被徹底改變了：它們成為了一種視角（Perspektive）、一種命令、一種用以激發人類生命力、促使其不斷自我超越的強大工具 24。他的詩歌是「為生命服務的藝術」，其價值判準不再是傳統美學上的愉悅或和諧，而是它能否激發聽者「面對可怕與可疑之處而無所畏懼的狀態」，能否賦予他們肯定存在的勇氣 18。
這一轉變，構成了尼采對自柏拉圖（Plato）以來西方思想史上「哲學與詩之爭」的最終系譜學回應。柏拉圖在其《理想國》中驅逐詩人，理由是詩人製造模仿的幻象，使人遠離理性的、理念的真理世界 18。然而，尼采的系譜學方法，透過揭示「真理」與「理性」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的、隱喻的建構——即一種更為精緻的詩——從根本上解構了這一古老的對立 7。柏拉圖的驅逐是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前提之上，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哲學王國，同樣奠基於詩意的創造之上。
查拉圖斯特拉，作為一個自承的詩人—哲學家，徹底超越了這個二元對立。他不再追問「什麼是真理？」，而是提出一個權力意志的問題：「何種謊言（價值、視角、神話）能夠提升生命？」他的詩歌不再是對某個預設的「存在」或「理念」的模仿（mimesis），而是權力意志的直接展現，是創造全新「存在」的立法行動。他不是模仿一座完美的雕像，而是將人類本身當作有待雕刻的粗糙石頭，要用錘子去敲打、去塑造 28。因此，「論詩人」這一章，其意義遠遠超出了對浪漫主義詩人的文學批判。它是尼采透過其代言人，對整個西方哲學傳統的根基——真理與詩的對立——所進行的一次徹底的系譜學顛覆與價值重估。
結論：從世界創造者到自我創造者
透過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論詩人」一章的系譜學考察，我們得以追溯「詩人」這一形象在尼采思想中的複雜演化軌跡。這條軌跡不僅是對一種藝術家類型的批判，更是對西方價值創造史的縮影。它始於一個強大的、為世界立法的原點，中經一段漫長的頹廢與病態，最終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中，指向一個全新的、以自我創造為目標的未來。
詩人形象的系譜學軌跡可以總結為四個階段：
始祖詩人（Primordial Poet）： 這是價值的無意識創造者。在人類歷史的黎明，他們運用豐沛的想像力與創造性謊言，為混沌的存在賦予了秩序、意義與神聖性。他們的詩篇奠定了道德、宗教與形上學的基礎。
頹廢詩人（Decadent Poet）： 這是始祖詩人的病態繼承者。他們遺忘了謊言的創造性起源，反將其當作客觀真理來崇拜。出於對生命的倦怠與怨恨，他們沉溺於彼岸世界的幻想，成為鄙視身體、背棄大地的虛無主義同謀。他們是查拉圖斯特拉批判的主要對象。
精神的懺悔者（Penitent of the Spirit）： 這是處於轉化陣痛中的覺醒詩人。當他以無情的誠實洞悉自己所珍視的一切價值皆為謊言時，他陷入了自我毀滅的痛苦之中。這是主動虛無主義的階段，是摧毀舊神龕的必要之惡，為新價值的誕生掃清道路。
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 the Poet）： 這是自我超越的詩人，是未來詩人—哲學家的原型。他有意識地回收並運用詩歌的創造力，但將其從指向外部世界轉向了內在。他的「謊言」不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創造，其目標是為大地立法，教誨超人。
最終，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將創造力的方向徹底逆轉。頹廢詩人向外創造神祇與世界，以尋求慰藉。查拉圖斯特拉則指向一種向內的、對自身的創造。超人，並非另一個需要被崇拜的彼岸偶像，而是人類成為自身意義的創造者與立法者的象徵 20。在這一終極願景中，最高的藝術品不再是史詩、悲劇或雕像，而是經過權力意志錘鍊與塑造的生命本身。尼采在《悲劇的誕生》（
Die Geburt der Tragödie）中早已預示了這一點：「人不再是藝術家，他已成為藝術品」（Der Mensch ist nicht mehr Künstler, er ist Kunstwerk geworden）28。
綜上所述，「論詩人」這一章，通過對詩人進行系譜學的批判與重估，最終揭示了尼采藝術與哲學的最高目標：將人類的創造力從虛構彼岸世界以否定生命的徒勞之舉中解放出來，轉向雕刻此世的生命，使其變得深刻、強健而豐盈。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是教導人類完成從世界的詮釋者（傳統詩人與哲學家）到世界的創造者與自我創造者的偉大轉變——這，即是超人的意義，也是被重估後的詩歌的終極詩篇。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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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約マップ】『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かく語りき』を簡単にわかりやすく解説します,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mindmeister.jp/posts/youyaku-Thus-Spoke-Zarathustra
Will to power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ll_to_p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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ニーチェ『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はかく語りき』とは？内容・わかりやすい解説・あらすじ・意味・要約・読み方,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shirokuroneko.com/archives/23621.html
Zu Nietzsches Statuen: Skulptur und das Erhabene - Fordham Research Commons,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research.library.fordham.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34&context=phil_babich
崩壊し、一九〇〇年八月五日に死ぬまで狂気のままでした。 ニーチェについて、わたくしは一九九八年に一冊の小,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human.kanagawa-u.ac.jp/gakkai/publ/pdf/no140/14004.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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