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三節之系譜學詮釋：墮落生命的權力意志及其自我克服的辯證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三篇第十三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重探禁慾理想的悖論——以GM III, §13為核心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晚期思想中，《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無疑佔據著核心地位。作為一部「論戰檄文」（Streitschrift），它不僅是對西方道德譜系的激進診斷，更是一場對價值本身進行價值重估的哲學實踐。在其三篇結構嚴謹的論文中，第三篇〈禁慾理想意謂著什麼？〉（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尤其深入地探究了西方文明最深層的驅力與病徵。而此篇論文的第十三節（GM III, §13），則構成了整個論證的樞紐與縮影。
本節的核心任務在於處理一個看似無法解決的根本矛盾：一個徹底否定生命、感官與此世價值的理想——禁慾理想（das asketische Ideal）——如何能夠獲得如此普遍、持久且強大的支配力？它似乎呈現為一種「生命反對生命」（Leben gegen Leben）的奇觀，一種生理學上的悖謬。本報告旨在透過對GM III, §13的精細詮釋（Kunst der Auslegung），論證尼采在此處並非簡單地將禁慾理想斥為謬誤，而是將其揭示為一種在「有病的動物」（das kranke Thier）此一特定生命形態中，「權力意志」（）為求自我保存所採取的一種極其複雜、充滿矛盾，且最終導向自我毀滅的辯證策略。
尼采在此節中，透過將「生命反對生命」的表象重新詮釋為「墮落生命的保護本能」（dem Schutz- und Heil-Instinkte eines degenerirenden Lebens），深刻地揭示了虛無主義（Nihilismus）的內在邏輯。此一理想雖是深刻的病徵，卻弔詭地成為了抵抗更直接、更迅速的自我毀滅——即「不欲求」的徹底虛無——的唯一權宜之計。它為人類文明化過程中產生的無意義痛苦賦予了一種詮釋與意義，從而弔詭地「保存了」生命。然而，這種保存是以加深生命的病態為代價，最終在其內在矛盾的驅動下，為一場徹底的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埋下了歷史的伏筆。本報告將循此線索，深入剖析此一關鍵文本的層層意涵。
第一章：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拆解「生命反對生命」之謎
尼采的系譜學方法，其鋒芒首先展現在其卓越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上。他並非接受現成的概念對立，而是透過語言學、心理學與生理學的透視，揭示這些對立背後的權力關係與歷史生成過程。GM III, §13正是此方法的典範性操作，它以拆解「生命反對生命」這一核心悖論為起點，展開了一場對禁慾理想的深刻重估。
1.1 文本精讀：從「生理學的謬論」到「心理學的誤解」
本節開篇，尼采便直指禁慾理想的核心矛盾。當此理想呈現為「生命反對生命」時，它「在生理學上，而不僅是心理學上，簡直就是一個謬論」（physiologisch und nicht mehr psychologisch nachgerechnet, einfach Unsinn）1。此處的「生理學」並非指涉現代醫學的狹隘範疇，而是尼采哲學中更為根本的層面，意指生命本身的基本法則——權力意志的內在驅力，即不斷自我增強、擴張與克服的本能 2。從這個根本法則來看，一種旨在系統性地削弱、否定自身的生命形式，是不可思議且自相矛盾的。
然而，尼采並未停留於將其斥為「謬論」。他緊接著進行了一次關鍵的論證轉向，將此一矛盾重新框架為「只能是表面的」（nur scheinbar sein），是一種對某種事物的「詮釋、公式、矯飾、一種心理學上的誤解」（eine Auslegung, Formel, Zurechtmachung, ein psychologisches Missverständniss）1。這一步驟是系譜學方法的精髓所在：它將一個看似本質性、邏輯性的矛盾，轉化為一個有待詮釋的歷史與心理學問題。問題不再是「禁慾理想是否反生命」，而是「
為何生命會以一種看似反生命的方式來表現自身？」、「這種『誤解』服務於何種功能（Zweck）？它源於何種生命形態（Herkunft）？」4。這一提問方式的轉變，為系譜學的探查開闢了道路，使其得以繞過道德的自我宣稱，直抵其權力意志的根源。
1.2 關鍵詞彙的系譜學考察：Schutz-, Heil-, degenerirend, Kunstgriff
在將悖論轉化為詮釋問題後，尼采提出了一個驚人的診斷：「禁慾理想源於一種墮落生命的保護與療癒本能」（das asketische Ideal entspringt dem Schutz- und Heil-Instinkte eines degenerirenden Lebens）2。此句中的每一個詞彙都充滿了系譜學的張力與反諷。
Schutz- und Heil-Instinkte （保護與療癒本能）： 這組詞彙極具顛覆性。傳統上，「保護」與「療癒」指向的是恢復健康、增強活力。但在尼采的診斷中，它們服務的對象是「墮落中的生命」（degenerirendes Leben）。因此，這種「療癒」並非旨在根除疾病以恢復到一種前貴族式的強健狀態，恰恰相反，它的功能是穩定病況，使病態的生命形式得以存續下去 8。它是一種維持虛弱平衡的權宜之計，而非邁向「偉大健康」（grosse Gesundheit）的途徑。
degenerirendes Leben （墮落中的生命）： 「墮落」在此並非簡單的道德貶抑，而是一個生理-心理學的診斷。它指向一種生命力衰退、本能錯亂、無法再透過直接行動來肯定自身的生命狀態。這種狀態的根源，將在後續章節中追溯至人類文明化過程中所產生的「壞良心」。禁慾理想正是這種特定生命形態的產物與症狀。
Kunstgriff in der Erhaltung des Lebens （保存生命的巧計/策略）： 尼采接著將此一本能稱為「保存生命的巧計之一」（ein Kunstgriff in der Erhaltung des Lebens）2。德文詞彙
Kunstgriff 蘊含了技巧、計謀，甚至帶有欺騙與非自然的意涵。這精準地捕捉了禁慾理想的本質：它並非生命力的自然湧現，而是在特定（病態）條件下，為避免徹底崩潰而發明出來的一種「反自然」的策略。它是一種用毒攻毒的療法，透過否定生命的某些面向（感官、激情），來保存生命這個整體（儘管是病態的整體）。
這種詮釋策略，與當代學者所稱的「解構式系譜學」（deconstructive genealogy）不謀而合 10。尼采揭示了，看似統一、神聖的道德理想，其內部實則充滿了異質性的元素、歷史的偶然性以及權力鬥爭的沉積。
尼采在此處的論證手法，其本身即是一種權力意志的卓越展現。他並非在一個中立的立場上進行客觀分析，而是透過其強而有力的重新詮釋，強行將一個看似牢不可破的傳統價值矛盾（生命 vs. 反生命）收編至其自身的哲學框架（權力意志的普遍性）之中。這個過程可以拆解如下：首先，文本呈現了一個傳統的二元對立：「生命」與「反對生命」的理想。其次，尼采拒絕在此框架內進行思考，他宣稱此對立是「表面的」（scheinbar）、是「誤解」（Missverständniss），從而否定了該對立的絕對性 1。接著，他提出一個統一性的解釋原則——「墮落生命的保護本能」——這個原則將「反對生命」的現象，降格為「生命」（儘管是墮落的生命）自我保存的一種功能性手段。最終，此一詮釋學操作在方法論上完美地呼應了權力意志的根本原則：宇宙間一切發生之事，皆是權力意志在不同形態下的展現 11。因此，尼采的詮釋藝術不僅是一種分析工具，更是其哲學立場的直接實踐。他透過詮釋來「征服」與「克服」舊有的價值對立，展現了思想本身的權力意志。
第二章：病徵的系譜學：作為「有病的動物」（das kranke Thier）的人類
GM III, §13所提出的「墮落中的生命」這一診斷，並非憑空而來，而是植根於尼采在《道德系譜學》前兩篇論文中對人類文明史的深刻剖析。要理解禁慾理想為何能成為一種必要的「巧計」，就必須回溯其所應對的疾病根源——即人類作為「有病的動物」這一根本處境。
2.1 從「墮落生命」回溯「有病的動物」之起源
尼采在第二篇論文中詳細描繪了人類如何從一個前道德的「猛獸」（Raubtier）轉變為一個文明的、內心深邃的生物。這一轉變的關鍵機制是「內向化」（Verinnerlichung）：在國家與社會的強力約束下，人類原始的、向外發洩的攻擊性、殘酷性本能，被迫轉向內部，攻擊自身 12。這一轉向雖然創造了所謂的「靈魂」、內在世界與精神深度，但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它催生了「壞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一種對自身存在的根本性的罪咎感與自我折磨的慾望 13。
正是這一過程，使人類成為了「有病的動物」（das kranke Thier）6。這種「病」並非偶發的感染，而是人類文明化與精神化的結構性後果，是其存在方式的內在構成部分 13。它表現為一種慢性的、無以名狀的痛苦，一種對自身的厭倦與噁心。人類被囚禁在社會的牢籠中，其動物本能無處釋放，只能在內心掀起風暴，從而陷入一種深刻的生理-心理失調狀態。
2.2 「偉大的實驗者」：疾病與創造力的辯證關係
然而，尼采對「疾病」的診斷遠非單向的貶抑。他以一種深刻的辯證眼光指出，人類之所以成為最病弱、最危險的動物，恰恰因為他是「自身的偉大實驗者」（der grosse Experimentator mit sich），他「比所有其他動物加起來都更大膽、更新奇、更敢於挑戰命運」（mehr gewagt, geneuert, getrotzt, das Schicksal herausgefordert）13。
這種超凡的勇氣與實驗精神，其根源在於人類脫離了動物式的、幸福而無深度的「活在當下」的狀態。動物的「健康」在於其卓越的「遺忘」能力，牠們不受過去的記憶與未來的憂慮所束縛 16。相反，人類發展出了記憶、時間意識與承諾的能力，這使其能夠進行長遠的規劃、創造新的價值，並不斷地超越自身的既定狀態。然而，正是這種時間意識，使人類背負起了對過去的負罪感與對未來的恐懼感，使其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偶然性與終將一死的事實。因此，人類的「疾病」與其「偉大」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正是那使其痛苦、使其病弱的內在深度，同時也賦予了其創造與自我超越的潛能。
2.3 病態作為禁慾理想的溫床
由「壞良心」和時間意識所引發的這種深刻、瀰漫且看似無由的痛苦，構成了禁慾理想得以生長、茁壯的完美生理-心理土壤。尼采反覆強調，人類最無法忍受的並非痛苦本身，而是「無意義的痛苦」（die Sinnlosigkeit des Leidens）18。一個純粹偶然的、機械的痛苦，會將人類意志推向絕望的深淵。
禁慾理想之所以能取得空前的歷史性成功，其關鍵正在於它為這種源於人類文明化過程的內在痛苦，提供了一個全面性、系統性的解釋框架。它將這種模糊的痛苦詮釋為具有崇高道德意涵的「罪咎」（Schuld），將生命的磨難解釋為對罪過的「懲罰」，並許諾了一個可以透過自我否定來達成的「救贖」。如此一來，痛苦不再是無意義的折磨，而變成了一條通往更高價值的道路。禁慾理想成功地將痛苦「神聖化」了，從而使其變得可以被忍受，甚至值得被欲求。
尼采的「疾病」概念在此展現出其根本的雙重性（ambiguity）。它既是生命力衰敗的標誌，也是精神深度化的前提。與此相對，「健康」本身也成為一個可疑的概念。動物式的「健康」是一種前歷史、前文化、無精神深度的狀態，一種尼采在別處所鄙夷的「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的幸福。因此，回歸這種素樸的動物健康，絕非尼采哲學的目標。禁慾理想所應對的這種根本性的「疾病」，實際上是人類之所以為人的核心條件。這引導我們走向一個更為深刻的結論：克服禁慾理想，並非要「治癒」這種使人之所以為人的「疾病」，而是要尋找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方式來面對並轉化這種「疾病」所帶來的痛苦。這正是尼采後期所構想的「偉大的健康」的核心任務——它並非沒有痛苦，而是一種能夠與痛苦共舞、並將其化為創造性能量的強大生命狀態。
第三章：禁慾祭司：病態物種的醫師及其矛盾療程
如果說「有病的動物」是禁慾理想得以滋生的土壤，那麼「禁慾祭司」（der asketische Priester）就是這種理想的人格化身，是播種者、牧者與醫師。尼采對禁慾祭司的分析，是其心理學洞察力最為精湛的展現之一。他揭示了這位看似否定生命的人物，如何弔詭地成為了特定生命形態的保存者，以及他所施行的「療程」背後精密的權力技術。
3.1 醫師即病患：禁慾祭司的系譜
禁慾祭司是「墮落生命」的典型代表與天然領袖。他自身就是病弱者、受苦者，其生理構成使他無法像貴族戰士那樣透過直接的行動與征服來釋放權力意志 15。正因為他本人就是病患，他才最能深刻地理解「病弱羊群」的心理需求、他們的怨恨（ressentiment）情感以及他們對痛苦意義的渴求 21。
他的權力意志並未消失，而是被迫轉向內在與精神的領域。他無法在戰場上成為主人，便立志成為靈魂的主人。成為群體的「醫師」、「牧者」與「救主」，正是他實現其權力意志的獨特途徑 4。他透過關懷、療癒與引導受苦者，來確立自己無可取代的權威，從而支配整個群體。
3.2 療程分析：治標不治本的權力技術
尼采一針見血地指出，禁慾祭司的「藥方」與真正的醫師有著根本區別。他從不處理疾病的「病因」（Ursache），即文明化所造成的生命力損傷；他只針對疾病的「症狀」（Symptom），即受苦者因痛苦而生的不悅與絕望 15。他的目標並非讓羊群恢復健康——因為一個健康的群體將不再需要牧者——而是讓他們在病態中安分地存活下去。其核心治療技術主要有二：
重新詮釋痛苦： 祭司最關鍵的權力技術，是為痛苦賦予意義。他將羊群感受到的無名痛苦，詮釋為個人在道德上的「罪咎」（Schuld）。痛苦不再是生理或偶然的事件，而是對自身罪過的一種公義「懲罰」。這一詮釋的轉變具有巨大的心理效應：它為混亂的存在提供了一個因果解釋，使受苦者相信他們的痛苦是有目的、有意義的 22。
轉移怨恨方向： 病弱者心中充滿了對強者、健康者的怨恨情感。這種情感若直接向外爆發，將導致毀滅性的衝突。禁慾祭司巧妙地將這股破壞性能量引導向內，使其轉向攻擊受苦者自身。他向羊群宣告：「有罪的不是那些強者，而是你自己；你受苦，完全是你自己的錯！」（Irgendwer muß daran Schuld sein: aber du selbst bist dieser Irgend-Wer, du selbst bist daran alleine schuld）8。這種怨恨的內轉，一方面保護了社會中的強健元素，避免了物種整體的內耗；另一方面，它給予了弱者一種虛假的掌控感——他們似乎可以透過自我折磨、自我懲罰來「贖罪」，從而主宰自己的命運。
3.3 生命的弔詭保存者
透過上述一系列精密的心理操作，禁慾祭司實現了其「巨大的歷史使命」（ungeheure historische Mission）8。他將渙散、絕望的受苦大眾組織起來，給予他們一個共同的信仰與生活目標，從而防止了他們因徹底的虛無感而自我毀滅，或因怨恨的總爆發而與強者同歸於盡。
因此，尼采得出了他最為弔詭的結論之一：這位「生命的敵人、否定者」，這位看似與權力意志背道而馳的人物，實際上卻是「生命最偉大的保存與創造力量之一」（eine der grössten conservirenden und Ja-schaffenden Gewalten des Lebens）8。他所保存的，是一種特定的、病態的生命形式。更重要的是，他透過製造出深刻的內在張力與壞良心，極大地深化了人類的精神世界，為後續的文化發展（儘管是一種病態的發展）創造了必要的心理條件。
禁慾祭司的統治，標誌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權力技術的誕生與精緻化，即心理學的誕生。他是有史以來第一位「靈魂的工程師」，其核心技術——透過詮釋來賦予意義，透過引導情感來實現控制——至今仍以各種世俗化的形式（例如某些心理治療、政治意識形態、消費主義文化）持續運作。祭司的工作核心是運用心理手段而非物理力量來進行統治 8。他發明了一整套概念工具（罪、良心、救贖）來分析、建構並操縱人類的內在世界，這是一種前科學時代的應用心理學。這種技術的目標是「保存生命」，但其代價是使生命被「馴化」（zähmen）與「病態化」（krankhaft machen）13。因此，尼采對禁慾祭司的系譜學分析，不僅僅是對古代宗教的歷史批判，更是對現代社會中無所不在的、以「關懷」和「療癒」為名義的微觀權力技術的深刻診斷。GM III, §13揭示了這種權力技術的根本悖論：它以幫助之名，行統治之實；以療癒之名，行病態化之實。
第四章：墮落中的權力意志：寧願欲求虛無，也不能無所欲求
尼采在GM III, §13的論證，最終必須被置於其整個形上學的核心——權力意志（）學說——的脈絡中來理解。禁慾理想的巨大成功，不僅揭示了人類的病態，更深刻地揭示了意志本身的結構，以及權力意志在衰敗生命形態中的運作邏輯。
4.1 禁慾理想作為弱者的權力意志
權力意志是所有生命的基本驅力，其本質在於不斷地追求增長、支配、克服與自我超越 2。在強者、貴族身上，權力意志表現為直接的、肯定的行動：征服、創造、制定價值。然而，在弱者、病者身上，由於生理條件的限制，權力意志無法以這種直接的方式展現。
禁慾理想正是弱者權力意志的狡猾變形與精神升華。既然無法在現實中戰勝強者，他們便發動了一場「精神上的復仇」（geistige Rache）24。透過一場徹底的「價值重估」（Umwertung der Werte），他們將貴族所珍視的一切——強健的體魄、驕傲的靈魂、充沛的生命力——貶抑為道德上的「惡」（böse）；同時，將自身因軟弱而不得不具備的特質——貧窮、謙卑、順從、貞潔——頌揚為唯一的道德「善」（gut）4。這場「奴隸道德的起義」（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是權力意志在最不利條件下所能實現的最偉大的創造，它成功地用精神的武器征服了物理上的主人。
4.2 horror vacui：對「無目的」的恐懼
貫穿《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的箴言——「人，寧願欲求虛無，也不能無所欲求」（lieber will noch der Mensch das Nichts wollen, als nicht wollen）——在第十三節的論證中得到了最終的生理-心理學確證 14。
GM III, §13的分析表明，人類意志對於「目標」的需求，是如此根本，以至於它甚至優先於生命的直接生理利益。一個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意義的生命狀態所帶來的痛苦，即「無意義的痛苦」，比禁慾理想所要求的嚴酷自我折磨更加難以忍受。意志的真空（）是人類最深層的恐懼。
因此，「欲求虛無」（das Nichts wollen）並非意志的終結或取消，而是意志在極端困境下的最後一次掙扎與自我肯定 7。禁慾理想透過設定一個否定性的目標——否定此世、否定感官、否定生命——來滿足意志必須「有所欲求」的根本形式要求。它為意志提供了一個方向，一個框架，從而避免了意志的徹底癱瘓與崩潰，即「不欲求」（nicht wollen）的狀態。即使這個目標的內容是「無」（Nichts），但「欲求」這個行為本身被保存了下來。
4.3 禁慾理想與虛無主義的雙重關係
在此，禁慾理想與虛無主義的複雜關係得以彰顯。一方面，禁慾理想是西方虛無主義最古老、最深刻的根源。它教導人們貶低、誹謗這個唯一真實的、感官的世界，並將所有價值都寄託於一個虛構的、超驗的「彼岸世界」。另一方面，它又是對抗虛無主義最有效的「藥方」（儘管是毒藥）。它所對抗的，是一種更直接、更具毀滅性的虛無主義形式——因痛苦的徹底無意義而導致的自殺性絕望。禁慾理想用一種慢性的、有組織的、被賦予了神聖意義的虛無主義，成功地取代了一種急性的、混亂的、令人瘋狂的虛無主義。
尼采在此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真理：「意志」的結構優先於其「內容」。人類作為一種生命形式，其根本驅力並非如功利主義或幸福主義倫理學所設想的那樣，是追求快樂或避免痛苦。禁慾理想的成功恰恰是對這一理論的反證，因為它顯然系統性地增加了人類的痛苦 12。人類的根本驅力是追求權力感的最大化，而「擁有一個目標」、「擁有一套對世界的解釋」本身，就是一種核心的權力感來源。它讓人感覺自己並非在混亂的宇宙中無助地漂流，而是處於一個有秩序、有意義、可理解的結構之中。為了獲得這種由「擁有目標」所帶來的權力感，人類寧願接受一個在內容上會帶來更多痛苦的理想。這雄辯地證明了，「意志的形式」（去欲求）比「意志的內容」（欲求什麼）更為根本。這是對所有傳統目的論倫理學的深刻顛覆。
結論：作為通往虛無主義之克服的橋樑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三節中，透過其精妙絕倫的系譜學詮釋，成功地解決了禁慾理想所呈現的「生命反對生命」之悖論。他的分析揭示了此一理想深刻的雙重本質：它既是一種標誌著生命力衰退的深刻病態，又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為了保存「有病的動物」此一物種所必需的生命策略。禁慾理想並非對權力意志的否定，恰恰相反，它是權力意志在衰敗生命形態中的最狡猾、最精神化的變形。
禁慾理想的長期統治，因此成為人類歷史一個漫長而必要的階段。它以其病態的方式，深化了人類的內心，並防止了人類在「壞良心」所帶來的巨大痛苦中過早地自我毀滅。然而，歷史的辯證法並未就此終結。尼采在第三篇的結尾處暗示，正是禁慾理想自身所培育出的、對價值的絕對忠誠——即「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在被推向極致後，最終會反戈一擊，質疑禁慾理想自身所依賴的形上學預設的「真實性」12。當「真理意志」發現「上帝是謊言」時，「上帝之死」便降臨了，而現代虛無主義的危機也隨之全面爆發。
因此，禁慾理想在其歷史發展的最終階段，弔詭地創造了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的條件。它摧毀了舊價值的神聖光環，清空了形上學的基石，從而為一種全新的、徹底肯定生命的價值重估開闢了可能性。這種新的價值將是一種超越善惡、能夠直面並肯定生命之痛苦、矛盾與無常的「偉大的健康」。GM III, §13的深刻診斷，最終指向了尼采對未來的期盼：一個能夠承受虛無主義的重負，並在廢墟之上創造新價值的「未來哲學家」的出現 29。
附錄：禁慾理想之詮釋框架對照表
為系統化地呈現尼采的系譜學詮釋如何顛覆傳統理解，下表將「表面觀點」與尼采揭示的「深層實在」進行對比。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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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Friedrich Nietzsche - LIWI Verlag,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liwi-verlag.de/friedrich-nietzsche-zur-genealogie-der-moral/
Dritte Abhandlung: 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 -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nietzsch/genealog/geneal03.html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by Nietzsche | Summary & Analysis - Lesson - Study.com,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study.com/learn/lesson/on-the-genealogy-of-morals-friedrich-nietzsche-summary-analysis.html
So, What Now? Understanding Nietzsche's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And Stay Tuned for the Deepest Secrets of Life.) - Arts One - The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artsone.arts.ubc.ca/student-journal/so-what-now-understanding-nietzsches-on-the-genealogy-of-morality-and-stay-tuned-for-the-deepest-secrets-of-life/
Third Essay What Is the Meaning of Ascetic Ideals? - Stanford University,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web.stanford.edu/~jsabol/certainty/readings/nietzsche_gen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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