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作為頹廢的病徵:《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四章之系譜學診斷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三篇第四章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定位第四章——系譜學探針刺入藝術家靈魂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這部充滿戰鬥檄文風格的著作中,第三篇論文「禁欲主義理想意味著什麼?」(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無疑是其思想迷宮中最為幽深曲折的甬道之一。而此篇論文的第四章,則構成了一次精準而冷酷的系譜學外科手術。其手術對象,並非如前兩篇論文般直指道德概念的宏大歷史,而是聚焦於一個看似與禁欲主義最無關、甚至最具生命力肯定的現代形象——藝術家。本章節不僅僅是對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個人批判,更是尼采系譜學方法的一次精微展演。它作為探問禁欲主義理想的開場案例,其策略性目的在於:透過解剖一位現代藝術的巨擘,來揭示禁欲主義理想如何以最隱蔽、最弔詭的方式滲透並支配著現代精神的肌體。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的序言第八節中曾提示讀者,第三篇論文的結構本身就是一種詮釋學的實踐,是對一篇前置格言的「詮釋」(Auslegung)與「評註」(Commentar)1。此一提示為理解第四章的功能提供了關鍵線索。本報告將以此為導引,將對第四章的分析視為對「藝術家作為禁欲主義理想之現代載體」這一核心命題的細緻闡發。這不僅是解讀文本,更是參與一場關於詮释本身的對話,回應如約翰·威爾科克斯(John T. Wilcox)等學者對該前置格言究竟為何的詰問1,並將此詮釋學的複雜性本身納入分析框架之中。
本報告將依循尼采的診斷路徑,首先剖析其提出的「藝術家—作品分離」原則背後深刻的系譜學意涵;其次,深入華格納晚期作品《帕西法爾》(Parsifal)的病理學診斷,揭示其所謂的「理智的變態」;再者,聚焦於藝術家此一類型所特有的「典型慾望」(Velleität),探究其背後的心理動力學;最後,引入後結構主義的視角進行辯證性深化,將此一個案分析最終置於第三篇從藝術家過渡到僧侶與哲學家的宏大論證脈絡之中,以期完整呈現尼采如何透過這短短一章,為整個現代文化的虛無主義危機提供了驚心動魄的診斷證明。
第一部: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遺忘藝術家」的系譜學意涵
第一章:作品與其前提條件——兩種詮釋學姿態的對峙
尼采在第四章的開篇便下達了一道看似純粹美學建議,實則蘊含深刻方法論意圖的指令:「我們最好將藝術家與其作品分開,不要像對待其作品那樣嚴肅地對待他本人」(man thut gewiss am besten, einen Künstler in so weit von seinem Werke zu trennen, dass man ihn selbst nicht gleich ernst nimmt wie sein Werk)3。此處的「分離」(trennen)並非簡單的審美區隔,而是一道劃開兩種截然不同詮釋學姿態的界線,從而為其系譜學的探問開闢道路。
為了論證此分離的必要性,尼采動用了一系列極具生理學色彩、甚至帶有貶義的隱喻。他宣稱,藝術家終究「只是其作品的前提條件(Vorausbedingung),是母腹(Mutterschoos)、是土壤(Boden),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是糞肥與穢物(Dünger und Mist),作品於其上、從其中生長出來」3。這些詞彙的選擇絕非偶然。它們的功能在於將藝術家徹底地「去神聖化」(desacralize),將其從浪漫主義所高舉的「天才」寶座上拉下,還原為一種生理性的、物質性的、甚至是必須被排泄與遺忘的基礎。這是一種鮮明的反浪漫主義姿態,它將詮釋的焦點從創作者崇高的「意圖」(intention)轉移至其作為文化與生理複合體的「起源」(Herkunft)。藝術家不再是意義的源頭,而是症狀的載體。
緊接著,尼采明確劃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讀者及其相應的知識探問模式。這兩種模式的對立,構成了理解本章乃至整部《道德系譜學》方法論的關鍵:
「審美之人,藝術家們」(die ästhetischen Menschen, die Artisten):這類人是藝術的純粹享受者。對他們而言,為了能夠真正「享受作品本身」(sich des Werks selbst erfreuen),就必須「遺忘」(vergessen)藝術家這個前提條件3。他們的目標是沉浸於作品所創造的美學效果之中,任何對其起源的探究都將構成干擾。他們的關注點是作品的「效果」(Wirkung)。
「精神的生理學家與活體解剖者」(Physiologen und Vivisektoren des Geistes):這類人正是系譜學家的自我寫照,尼采本人即是此類探究者的典範。他們的任務與審美之人恰恰相反,其「洞察作品的起源」(Einsicht in die Herkunft eines Werks)是其核心關懷3。他們手持解剖刀,對藝術家的靈魂進行冷酷無情的「活體解剖」(Vivisektion),旨在揭示作品背後隱藏的價值判斷、生理狀態與權力意志的運作。他們的關注點是作品的「成因」(Ursache)。
由此可見,尼采提出的「分離」原則並非一個普世的美學公理,而是一個針對不同詮釋目標的策略性指令。對於系譜學家而言,這道指令的真正意涵在於:首先,將作品從其創作者的自我詮釋中解放出來,視為一個客觀的、可供分析的「症狀」(Symptom);然後,再循著症狀回溯到藝術家這個「病體」之上,進行深刻的心理學與生理學診斷。這種方法使得尼采得以巧妙地避開了傳統傳記式批評的窠臼——即將作品視為作者生平的簡單反映——同時又能進行比傳統批評更為徹底的探源工作。
這一觀點與二十世紀後結構主義思潮中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的「作者已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概念形成了有趣的對話5。巴特宣告作者已死,其主要目的在於解放文本的符號鏈,將詮釋的權力完全賦予讀者,從而開啟一個意義無限增殖的空間。然而,尼采的「遺忘藝術家」指令卻具有雙重且更為複雜的目的。對於「審美之人」,這確實意味著解放其純粹的審美享受;但對於「系譜學家」,這一步的「遺忘」或「分離」恰恰是為了更精準地將藝術家「客體化」(objectify),以便將其作為一個文化病理學的案例來進行分析。尼采並非要取消起源,而是要徹底革新探究起源的方法——從傳記式的、意圖式的探究,轉向一種生理學式的、症狀學的診斷。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這三種詮釋立場之間的張力與差異,可將其歸納如下表:
總結而言,第四章的開篇不僅為接下來對華格納的批判設定了框架,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尼采系譜學作為一種獨特詮釋藝術的自我定位。它是一種要求讀者做出選擇的詮釋學:你要成為一個幸福的享受者,還是一個冷酷的真理探求者?而尼采自己,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拿起了解剖刀。
第二部:華格納的病理學——一場理智與美學的診斷
在確立了系譜學的診斷立場後,尼采隨即將解剖刀精準地指向其核心案例——理查·華格納及其晚期鉅作《帕西法爾》。這場診斷不僅是美學批判,更是一次深刻的文化病理學分析,旨在揭示現代藝術家靈魂深處的頹廢症狀。
第二章:《帕西法爾》的起源與「理智的變態」
尼采的診斷直指《帕西法爾》的創作心理根源。他指出,為了構思並完成這部作品,華格納「無法幸免於」(ebensowenig erspart)一種深刻的、甚至可怕的自我沉浸與向下的墜落。他必須潛入「中世紀靈魂的對比」(mittelalterliche Seelen-Contraste)之中,採取一種對所有精神之崇高、嚴格與紀律的「敵意疏離」(feindseliges Abseits),最終陷入一種尼采稱之為「理智的變態」(eine Art intellektueller Perversität)的狀態3。
此處的「變態」(Perversität)一詞,必須在其系譜學的脈絡中被理解。它並非一個簡單的道德譴責,而是一個精準的生理學—心理學診斷術語。它指涉的是一種方向的根本倒錯:一個健康的、強健的精神應當是向上、朝向力量、清晰與生命肯定的;然而,華格納為了創作《帕西法爾》,卻刻意讓自己的理智朝向相反的方向——病態、矛盾、幽暗、自我否定的基督教靈魂狀態。這種「下降」(Hinabsteigen)的過程,正是尼采在第一、二篇論文中深入剖析的「奴隸道德」(Sklavenmoral)與「壞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心理結構的藝術性再現2。華格納的創作過程,因此被尼采診斷為一次藝術家對頹廢心理的
自我感染。他為了描繪疾病,自己必須先成為病人。
這場批判的激烈程度,源於尼采與華格納之間複雜而深刻的個人與思想關係。尼采的早期著作,特別是《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曾將華格納譽為復興古希臘酒神精神、對抗蘇格拉底—基督教文化頹勢的偉大希望8。然而,華格納晚年日益明顯的國家主義、反猶主義傾向,以及最終在《帕西法爾》中對基督教救贖與貞潔主題的全面擁抱,對尼采而言無異於最徹底的背叛9。《帕西法爾》的首演(1882年)與尼采創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時期重疊,這兩部作品在思想上構成了絕對的對立:一個是向基督教禁欲理想的最終屈服,另一個則是對「超人」(Übermensch)與生命永恆肯定(ewige Wiederkunft)的宣告。因此,尼采對《帕西法爾》的批判,是他對一位昔日偶像徹底墮落為頹廢代言人的沉痛哀悼與決裂宣言。
第三章:創造的永恆距離——荷馬、歌德與藝術家的非同一性
為了進一步闡明藝術家與其創作之間的健康關係,並以此反襯華格納的病態,尼采提出了一個極具洞察力的核心論證:「一個荷馬若曾是阿基里斯,他便寫不出阿基里斯;一個歌德若曾是浮士德,他也寫不出浮士德」(ein Homer hätte keinen Achill, ein Goethe keinen Faust gedichtet, wenn Homer ein Achill und wenn Goethe ein Faust gewesen wäre)3。
這句格言式的論斷,確立了藝術創造的一個根本原則:創造者與其創造物之間的本體論非同一性。真正的藝術家並非「是」(sein)他所描繪的對象,而是「能夠」(kann)去描繪、構思、表達它。創造力並非源於身歷其境的自我認同,而是源於一種觀照的距離、一種精神上的克服,以及一種將自身情感與經驗客體化並賦予其形式的能力。荷馬之所以能刻畫出阿基里斯的英雄氣概,正是因為他不是阿基里斯,他能以一種審視的、塑造的眼光看待這種生命形態。同理,歌德的偉大在於他能駕馭浮士德式的掙扎與渴求,而非被其完全吞噬。
從這個論證出發,尼采進一步推導出關於藝術家此一生命類型的本質洞見。他斷言:「一位完美而完整的藝術家,在永恆中都與『實在的』、真實之物相隔絕」(Ein vollkommner und ganzer Künstler ist in alle Ewigkeit von dem »Realen«, dem Wirklichen abgetrennt)3。這種與「真實」的根本性疏離,這種「其內在存在之永恆的『非實在性』與虛假性」(ewigen »Unrealität« und Falschheit seines innersten Daseins),構成了藝術家存在的弔詭核心3。
一方面,這種「非真實性」是藝術家力量的泉源。因為他不是「真實」,所以他才能夠創造「假象」(Schein)。藝術的本質即在於創造有力的、美化生命的假象。藝術家是一位假象大師,他的國度建立在對現實的選擇、強化與重構之上。
但另一方面,這種永恆的「非真實性」也是藝術家痛苦與絕望的根源。他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企及他所描繪和嚮往的那種直接、完整的「存在」(Sein)。他是一個永恆的旁觀者、模仿者與詮釋者,卻永遠無法成為行動者本身。這個內在的、無法消解的矛盾,構成了藝術家此一生命類型的核心悲劇。正是這種悲劇性的張力,驅使著藝術家不斷創造;然而,當這種張力變得無法承受時,也將把他推向毀滅性的深淵。
第三部:藝術家的典型慾望(Velleität)——虛無主義的微弱意志
在揭示了藝術家存在的內在矛盾後,尼采進一步診斷由此矛盾所引發的一種特定病症,他稱之為「藝術家的典型慾望」(die typische Velleität des Künstlers)。這個概念是理解本章,乃至理解尼采對現代性批判的關鍵所在。
第四章:「Velleität」的精確意涵與無能為力的意志
尼采精準地描述了這種慾望的動向:藝術家會「嘗試一次跨入那恰恰被他所禁止的領域,跨入真實界,渴望『真實地存在』」(den Versuch macht, einmal in das gerade ihm Verbotenste, in's Wirkliche überzugreifen, wirklich zu sein)3。這是一種對自身藝術家天性的背叛,一種試圖彌合「假象」與「存在」之間鴻溝的徒勞之舉。
要理解此處的深意,必須對「Velleität」一詞進行精確的詞源學考察。這個德語詞彙源自中世紀拉丁文的 velleitas,其根本詞源為 velle(意欲、想要)12。然而,它所指涉的並非一種強健、果決的意志,而是一種「微弱的、無力的、缺乏實現動力的意願」12。它是一種純粹的意向、一種停留在願望層面的衝動,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將自身轉化為行動與現實。因此,它絕非尼采在其他著作中所推崇的、充滿創造與支配動力的「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恰恰相反,「Velleität」是權力意志衰退的徵兆,是一種
無能為力的意志。
這種軟弱的慾望,其心理動力源於藝術家對自身「非真實性」的長期忍受所導致的疲憊與絕望。他厭倦了作為一個永恆的假象製造者,渴望獲得一種他所缺乏的、實實在在的「真實感」。他試圖透過「成為」真實來治癒自身存在的虛假感。然而,這是一個致命的悖論:藝術家一旦成功地「成為」真實,他就喪失了創造所必需的審美距離, وبالتالي,他也就不再是一位藝術家了。他的行動註定失敗,因為成功即意味著自我毀滅。這就是為何尼采稱之為「典型的」(typische)慾望,因為它根植於藝術家此一生命類型的根本困境之中。
第五章:華格納的告別——一場虛無主義的勝利
尼采沉痛地指出,晚年的華格納正是屈服於這種致命「慾望」的典型案例。他為此付出了「如此昂貴、如此致命的代價」(so theuer, so verhängnissvoll hat büssen müssen)——他失去了像尼采這樣曾經珍視其藝術生命力的寶貴朋友3。尼采的失望溢於言表,他感嘆道,多麼希望華格納能以一種「更具勝利姿態、更自信、更華格納式」(siegreicher, selbstgewisser, Wagnerischer)的方式向我們和他的藝術告別,而不是留下《帕西法爾》這樣一部作品3。
從系譜學的角度看,《帕西法爾》為何是一場如此失敗的告別?尼采給出了三個環環相扣的診斷:
誤導性的(irreführend):它將一種源於生命力衰退、對生命感到厭倦的病態理想——即禁欲主義理想——偽裝成最高的藝術與精神成就。它誤導觀眾相信,對感官與生命的否定才是最終的救贖。
叔本華式的(Schopenhauerisch):它在哲學上徹底擁抱了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悲觀主義,即將生命意志視為痛苦的根源,並將對意志的否定(Verneinung des Willens)視為解脫之道10。這與尼采所倡導的對生命意志的全然肯定(Dionysische Bejahung)背道而馳。
虛無主義的(nihilistisch):最終,這部作品導向了對生命本身的否定,成為了「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最精緻、最誘人的藝術體現10。它不再是為生命服務的藝術,而是引誘生命走向自我毀滅的藝術。
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尼采所揭示的、潛藏在現代藝術家內心深處的悲劇性因果鏈:
藝術家因其與「真實」的永恆分離而深感痛苦與存在的虛假性。
這種痛苦催生了一種想要逃離假象、成為「真實」的軟弱慾望(Velleität)。
在現代歐洲文化中,唯一提供了一套關於「終極真實」的、強大而系統的價值體系,正是基督教的禁欲主義理想。
因此,生命力衰退的藝術家(如晚年華格納),為了滿足其「成為真實」的慾望,便不由自主地投身於禁欲主義理想的懷抱,將其視為可以錨定自身存在的堅實基礎。
為了在藝術中表現這個理想,他必須在心理上模擬、沉浸於其價值觀(如罪、貞潔、救贖),這就導致了前述的「理智的變態」。
最終,他所產出的作品(如《帕西法爾》)便成為了這種虛無主義慾望的精美紀念碑,一曲讚美生命之敵的安魂曲。
這條因果鏈完整地揭示了尼采的診斷:現代藝術家如何從一個潛在的生命力強化的代表,墮落為虛無主義最危險的傳聲筒。
第四部:辯證的深化——後結構主義視角的再詮釋
尼采在第四章提出的「藝術家—作品分離」原則,看似與某些後結構主義思想,特別是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對尼采的詮釋,存在著表面上的張力。然而,深入考察這種張力,不僅不會削弱尼采的論證,反而能揭示其思想中更為深刻的辯證層次。
第六章:德勒茲的挑戰與綜合——作為頹廢症狀的分離
德勒茲在其影響深遠的著作《尼采與哲學》(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中,對權力意志的詮釋強調其內在的、非二元對立的特性。從德勒茲的視角來看,權力意志的表達並不存在一個預先存在的主體(藝術家)作用於一個客體(作品)之上。相反,權力意志的創造性活動「同時產生了藝術家與藝術品」14。對於一個強健的、生命力充沛的藝術家而言,其生命與其作品是不可分割的,它們是同一股肯定性力量的兩種展現。在此意義上,藝術家與作品是一體的。
那麼,如何調和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四章中明確提出的「分離」指令與德勒茲所闡釋的「一體」論?這看似矛盾,實則揭示了尼采思想的精妙之處。這兩種觀點並非相互排斥,而是適用於兩種不同生命狀態的診斷工具:
強健的藝術家(The Healthy Artist):對於像歌德(Goethe)或尼采心目中理想化的、早期的華格納那樣的藝術家,德勒茲的模式是適用的。他們是權力意志的直接管道,其生命力在其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其人與其作構成了一個有力的統一體。在這種健康的狀態下,談論「分離」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並不存在需要被分離的內在裂痕。
頹廢的藝術家(The Decadent Artist):然而,當藝術家的生命力開始衰退,當他的權力意志變得微弱、反應性(reaktiv)而非主動性(aktiv),他便無法再與其創作行為保持統一。一種深刻的內在分裂於焉產生。藝術家開始感覺到自身存在的「虛假性」,他的意志與他的創造力之間出現了鴻溝。正是在這個時刻,尼采的「分離」指令才作為一種診斷工具登場。
由此,我們得以獲得一個更為深刻的洞見:尼采在第四章提出的系譜學「分離」原則,其本身就是診斷頹廢的結果,而非一個普遍的美學原則。
我們可以將其思維過程重構如下:
一個健康的藝術家,其生命與作品是權力意志的統一體現。
當藝術家陷入生理或心理的衰退(即「頹廢」),這種內在的統一性便會瓦解。
這種瓦解在外在表現為藝術家對自身「非真實性」的痛苦,並在內在催生了想要抓住一個「真實」來拯救自己的軟弱慾望(Velleität)。
此時,作為「精神的活體解剖者」的系譜學家介入,並下達了「分離藝術家與作品」的指令。
這個指令的真正目的在於:將作品視為藝術家內在分裂狀態下所產生的「症狀」,並將藝術家本人視為一個可供進行生理學—心理學分析的「案例」。
因此,尼采之所以要求我們「分離」華格納與《帕西法爾》,其根本原因在於,晚年的華格納本人已經與他自己曾經擁有的、「更華格納式」的強健創造力相分離了。系譜學家的這道分離指令,本身就是對華格納已然頹廢這一事實的最終確認與判決。
透過與德勒茲思想的辯證互動,我們看到尼采的論證並非靜態的教條,而是一種動態的、依據診斷對象的健康狀態而調整的探針。他對華格納的批判之所以如此尖銳,正是因為他看到了這位昔日的巨人,其內在已經四分五裂。
結論:從藝術家到僧侶——禁欲主義理想的權力系譜
《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四章,遠非一篇孤立的藝術評論。它在尼采對禁欲主義理想的宏大系譜學探問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奠基與銜接角色。透過對藝術家——這個最世俗、最感性、看似離禁欲最遠的現代形象——的精微解剖,尼采極具說服力地證明了禁欲主義理想無孔不入的滲透力與權力。
本章的分析為第三篇後續的論證(從第五節開始轉向哲學家與僧侶)鋪平了道路。其內在邏輯是:如果連藝術家,這個本應是生命與感官的謳歌者,最終都會在其存在的脆弱時刻屈服於禁欲主義的誘惑,那麼,那些天生就傾向於沉思、遠離塵世的哲學家與僧侶,他們的沉淪就更加順理成章、不足為奇了。藝術家的案例,成為了一個「由強至弱」的論證起點,揭示了禁欲主義理想如何能夠俘獲各種不同類型的靈魂。
更重要的是,藝術家內心的「典型慾望」(Velleität)為第三篇最終的、也是最著名的論斷——「人寧願欲求虛無,也不願無所欲求」(denn der Mensch will lieber noch das Nichts wollen, als nicht wollen)10——提供了第一個具體而生動的心理學範例。藝術家對「真實」的無力渴求,在缺乏其他強健價值體系的現代文化中,最終只能轉向對「禁欲主義理想」這個「有組織的虛無」的欲求。他欲求著一個否定生命、充滿戒律與彼岸承諾的「意義」,只因為這好過面對一片虛空、徹底無所欲求的絕望。華格納的《帕西法爾》,就是這場悲劇性選擇的藝術結晶。
綜上所述,第四章是一次大師級的系譜學微觀手術。尼采在此不僅僅是一位哲學家或美學家,更是一位冷靜而敏銳的文化診斷病理學家。他透過對華格納的診斷,揭示了現代性內部一個深刻的病理機制:最強的創造力(藝術)如何被最強的生命否定意志(禁欲主義理想)所俘獲與利用。這不僅預示了華格納個人的悲劇,更象徵著整個歐洲文化在「上帝已死」之後,若未能創造出新的、肯定生命的價值,將不可避免地滑向虛無主義的深淵。這短短的一章,如同一面稜鏡,折射出尼采對整個現代精神狀況的憂慮與批判,其診斷至今依然振聾發聵。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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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s Leiden in Nietzsches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GRIN,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www.grin.com/document/95866
Nietzsche | Immanent Terrain,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immanentterrain.wordpress.com/tag/nietzsche/
Nietzsche par Gilles Deleuze (PUF, 1965) - Psychaanalyse,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www.psychaanalyse.com/pdf/NIETZSCHE%20PAR%20GILLES%20DELEUZE%20-%20PUF%201965%20(54%20Pages%20-%205,7%20Mo).pd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Ecce homo, Wie man wird, was man ist, by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檢索日期:10月 3, 2025, https://www.gutenberg.org/cache/epub/7202/pg7202-image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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