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的系譜學：對《查拉圖斯特拉》「在沙漠的女兒之間」中「更高之人」的診斷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六篇Unter Töchtern der Wüste.第一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影子的症狀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四冊的戲劇性高潮中，「流浪者及其影子」（der Wanderer und sein Schatten）所吟誦的詩篇〈在沙漠的女兒之間〉（Unter Töchtern der Wüste），遠非一段無關緊要的懷舊插曲。它實則構成了一個關鍵的診斷時刻，一個病理學的症狀，深刻地揭示了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那群「更高之人」（höhere Menschen）所共有的精神疾病。本報告旨在論證，這種對一個美學化的「東方」過去的幻想式渴望，正是理解現代歐洲頹廢之系譜學的鑰匙。這種頹廢，最終體現為查拉圖斯特拉所面臨的最終、也最具誘惑力的試煉——對這些「更高之人」的「同情」（Mitleid）。
本分析將嚴格運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方法。此方法並非旨在追溯一脈相承的歷史事實，而是去診斷、去解剖催生此種「東方」理想背後的價值判斷、心理狀態與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潛在樣態 1。因此，「影子」的言說不應被視為對某種客觀現實的描述，而應被解讀為一個虛弱意志在不自覺中進行的自我揭露與告白。其話語中的每一個符號、每一個對立，都指向一種特定的生理-心理狀態，一種無法肯定生命而只能逃逸的狀態。
在文本的宏觀結構中，此段落的功能至關重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整體敘事，圍繞著查拉圖斯特拉對「更高之人」的試煉、失望與最終的誘惑而展開 4。這些人是上帝死後的精神貴族，卻也是無法創造新價值的過渡性存在。影子的言說，作為對查拉圖斯特拉「強者之食」教誨的直接回應，構成了這場誘惑的核心戲劇衝突。它以最詩意、最精緻的形式，呈現了「更高之人」的根本困境，從而迫使查拉圖斯特拉做出最終的抉擇：是屈服於對這群高貴病人的同情，還是超越他們，為超人（Übermensch）的到來開闢道路。本報告將透過對此症狀的系譜學解剖，闡明其在尼采對現代性批判中的深刻意涵。
第一章：精神療養院：第四冊的敘事脈絡與「更高之人」的集體心理學
1.1 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的「病人」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開篇，即為一場診斷的序幕。查拉圖斯特拉並非出於傳道的意志，而是被一聲痛苦的哀嚎所引誘下山，這聲哀嚎來自「更高之人」7。他所聚集的這群人物——退位的教皇、兩位國王、自願的乞丐、影子、最醜陋的人（上帝的謀殺者）、老預言家與良知學究——共同構成了一個現代歐洲精神狀況的寓言式縮影 7。他們並非烏合之眾，而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是人類精神的「更高」形態。然而，他們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是過渡性的悲劇人物：他們深刻地體認到「上帝已死」的現實，舊有的價值體系與形上學慰藉已然崩塌，但他們卻缺乏創造新價值的力量 9。
他們的核心病理是一種深刻的憂鬱（Schwermut）、自我厭惡、對過去的無法自拔的沉溺，以及對他們所來自的「舊歐洲」的極度倦怠 12。在尼采的生理學-心理學框架下，這種精神狀態是權力意志衰退的直接症狀 15。他們是尼采在《反基督》（Der Antichrist）中所描述的那種「失敗的」動物，他們偏離了自身的強健本能，因而變得「病態」17。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因此不像是一個哲學課堂，更像是一個精神療養院，聚集了一群最高貴、也病得最重的現代靈魂。
這種集體性的精神分裂狀態，並非偶然的文學安排，而是尼采對現代性內在矛盾的精準刻畫。這些角色各自代表了現代歐洲價值體系——宗教、政治、科學、藝術——的殘骸。教皇失去了他的上帝，國王失去了他們的統治正當性，良知學究的知識變成了瑣碎的吸血，而最醜陋的人則因殺死上帝而背負著無盡的自我憎惡。他們共同的憂鬱與無力，揭示了一個深刻的系譜學邏輯：當失去統一的形上學基礎（即基督教上帝）之後，所有這些價值領域必然會失去其內在的生命力，走向頹廢與自我消耗。他們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序言中所預警的「末人」（der letzte Mensch）的高級形態——雖然在智識上遠超末人的淺薄，但在意志的根本層面上，他們同樣無力為生命設定一個超越自身的目標，因而同樣面臨著虛無主義的威脅 5。
1.2 「流浪者及其影子」作為典型病例
在這群病人之中，「流浪者及其影子」提供了一個最為清晰、也最具自我意識的典型病例。他不僅僅是一個獨立的角色，更是一個深刻的象徵。在尼采的思想中，「影子」往往代表著個體中被壓抑的、屬於過去的、與無意識相連的部分 19。這個角色自稱為「查拉圖斯特拉的影子」，這暗示了他所代表的，正是查拉圖斯特拉自身必須克服的、那部分依然屬於「人，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的殘餘。他的流浪，象徵著現代個體在疏離的社會中對真實性的追尋，然而這份追尋卻始終被其無法擺脫的過去——他的「影子」——所拖累與定義 19。
影子是所有「更高之人」中最具反思能力的一位。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僅僅是無意識地承受痛苦，而是清楚地將自己的渴望定義為一種對「舊的記憶」（alte Erinnerung）的回應，並戲謔地將自己即將吟誦的詩篇稱為「餐後點心詩篇」（Nachtisch-Psalm）21。這種清醒的自我認知，使他成為診斷「更高之人」集體病症的最完美樣本。他知道自己所渴望的並非查拉圖斯特拉所提供的「強者之食」，而是一種甜美的、用以撫慰的「點心」。他坦承自己的脆弱，並將其詩意化。正是這種將病態美學化的能力，使他比其他「更高之人」更具誘惑力，也更具危險性。
1.3 同情的誘惑：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試煉
「更高之人」整體上對查拉圖斯特拉構成的誘惑，其核心只有一個詞：「同情」（Mitleid）7。在尼采成熟的哲學中，同情是一種極端危險且否定生命的情感。它並非力量的表現，而是對他者痛苦的病態沉溺，它使強者耗盡自身的能量去維繫那些本應衰亡的事物，從而阻礙了生命的整體提升。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是成為超人的序曲，是創造新的價值，而同情則會將他拉回舊有的人類，讓他成為這些「更高之人」的看護者與醫生，而非超越他們的先知。
影子的言說，以其精緻的詩意美感和其中蘊含的深刻痛苦，對查拉圖斯特拉的同情心構成了最強烈的挑戰。它不像最醜陋的人那樣赤裸裸地展示醜，也不像教皇那樣直白地表達信仰的失落。相反，它將痛苦轉化為美，將逃避轉化為一種高貴的嚮往。這種美學化的頹廢，最容易引發同情，因為它讓人覺得這種衰弱是值得被保存、被憐憫的。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如何回應這首「餐後點心詩篇」，將決定他是否能夠完成其最終的自我超越，擺脫對「人」的最後依戀，真正走向那片屬於超人的孤獨高地。
第二章：「東方」的系譜學：作為反動理想的綠洲
2.1 反抗「舊歐洲」的價值創造
運用系譜學的探測針，我們可以揭示，影子所幻想的「東方」並非一個地理學或民族學上的實體，而是一個純粹的道德-心理建構。它的全部價值體系，都是作為其對立面——那「多雲、潮濕、憂鬱的舊歐洲」（wolkigen feuchten schwermüthigen Alt-Europa）12——的徹底否定而被創造出來的。這是一種典型的、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剖析的「奴隸道德」式的價值創造模式：一個虛弱的、充滿怨恨（ressentiment）的意志，由於無力從自身內部肯定地創造價值，只能通過否定其對立面來定義自身。
讓我們檢視這組對立的價值：歐洲的特徵是歷史、記憶、思想、懷疑、雲霧繚繞的沉重與複雜性。與此相對，影子的「東方」綠洲的價值則是：無歷史（ohne Zukunft, ohne Erinnerung）、無思（ohne Gedanken）、晴朗、輕盈與單純 13。這並非一次積極的價值創造，而是一次徹底的反動（re-action）。每一個東方的「善」，都僅僅是某個歐洲的「惡」的對立面。這種渴望的根源，並非來自於豐盈的生命力，而是來自於一種不堪重負的痛苦。影子並非真正熱愛那個「東方」，他只是憎恨並渴望逃離這個「歐洲」。
2.2 尼采的「東方主義」批判性運用
在此，尼采展現了他對「東方」（Morgenland）符號的複雜且具批判性的運用。學術研究普遍認為，尼采的「東方主義」並非對東方文化的簡單讚美或客觀研究，而是一種策略性的哲學工具，其主要目的在於批判歐洲自身的頹廢與道德偏見 24。尼采經常藉由讚美伊斯蘭文化的尚武精神或波斯詩歌的生命肯定態度，來反襯基督教的生命否定性。
然而，在「影子」的言說中，尼采恰恰是通過這個角色，揭示並批判了歐洲頹廢心態中一種更為隱蔽的東方主義。影子所幻想的「東方」，是一個被歐洲目光過度簡化、非歷史化和美學化的他者。它是一個完美的避難所，正因為它被抽空了所有令現代歐洲人感到痛苦的真實複雜性——政治、歷史、思想的矛盾。這是一種將「他者」工具化的終極形式，不是為了理解他者，而是為了利用一個被閹割的他者形象來逃避自身的精神困境 24。尼采在此處，是借影子之口，對那種試圖在異域風情中尋找廉價精神慰藉的浪漫主義心態，進行了最尖銳的諷刺。
這種對彼岸的渴望，在系譜學上是基督教奴隸道德的直接後裔。基督教道德承諾信徒一個超越此世痛苦的「天國」或「彼岸世界」，尼采批判這種思想源於對生命的倦怠與無能 18。「更高之人」雖然在理智上不再相信基督教的上帝，但他們內心那種渴望慰藉、尋求避難所的心理結構依然頑固地存在。他們只是用一個新的偶像取代了舊的偶像。影子的「東方」綠洲，具備了傳統天堂的核心特徵：沒有時間的流逝（無未來、無記憶）、沒有思想的痛苦矛盾、充滿純粹的感官喜悅（極好的空氣、美麗的少女）13。這是一個無神的、美學化的彼岸。這一點揭示了「更高之人」最深刻的悲劇：他們雖然拋棄了上帝，卻未能克服那催生出上帝的虛弱心理需求。他們依然是需要慰藉的生物。
2.3 從「重負」到「輕盈」的渴望
影子的渴望，其最深層的生理-心理根源，在於一種無法承受生命之重負的狀態。歐洲的歷史感，那永恆的「過去曾是」（es war），對於一個創造力衰竭的意志而言，成為一種無法消化、無法克服的精神重負 13。對「無記憶」狀態的嚮往，正是對這種歷史病的極端反應。它渴望退回到一種動物性的、只活在當下的狀態，因為只有在這種狀態下，時間的重壓才會消失。
然而，必須將這種渴望與查拉圖斯特拉在「三種變形」（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中所描述的境界嚴格區分開來。駱駝背負重負，獅子戰勝代表「你應」（Du sollst）的巨龍，最後成為孩童。孩童的「遺忘」，是一種為了創造而騰出空間的積極遺忘，是一種「神聖的說是」（ein heiliges Ja-sagen）18。它不是因為無法背負而拋棄，而是因為戰勝了重負，才獲得了遊戲與創造的輕盈。影子的渴望則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在重負之下被徹底壓垮後，對「虛無」的嚮往。它不是獅子戰鬥後的輕盈，而是駱駝倒斃前的幻想。這兩種「輕盈」，在系譜學上分屬於強健與頹廢兩個截然不同的源頭。
第三章：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解構「餐後點心詩篇」
對影子詩篇的深入剖析，要求我們運用尼采式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即一種不僅僅關注文本表面意義，更致力於揭示其背後權力意志與價值判斷的解讀方法。
3.1 精神食糧的系譜學：強者之食 vs. 點心
文本中最為核心的對立，體現在影子對查拉圖斯特拉教誨的定性上。他承認查拉圖斯特拉餵養他們的是「強者的食糧與有力的箴言」（starker Manns-Kost und kräftigen Sprüchen），但他請求不要讓「柔弱的、女性的靈魂」（weichlichen weiblichen Geister）在「餐後點心」（Nachtisch）時再度襲來 21。
這不僅僅是一個巧妙的食物隱喻，它是一套完整的精神飲食系譜學。
強者的食糧：這是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永恆輪迴、權力意志、超人。這些思想是「真理」，它們堅硬、難以下嚥，甚至可能致命。但對於強健的消化系統（即強健的意志）而言，它們能夠轉化為力量，增強生命力。
餐後點心：這是影子所渴望的藝術、詩歌與美學幻覺。它甜美、輕盈、易於吸收。它的功能不是提供營養，而是提供慰藉、麻醉與暫時的愉悅。它不能增強生命，反而會使精神變得「柔弱」、軟化，最終導致頹廢。
這組對立揭示了一種深刻的價值判斷標準：一種思想、一種藝術的價值，不在於其是否「真實」或「美麗」，而在於它對生命是起到增強作用（machtsteigernd）還是起到麻醉與削弱作用。影子的詩篇，儘管優美，卻屬於後者。
這種區分，可以被視為尼采通過查拉圖斯特拉，對自身早期思想中可能存在的浪漫主義傾向進行的一次系譜學清算。在《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中，尼采曾將藝術視為克服存在之恐怖與荒謬的「形上學慰藉」。而影子所描繪的「沙漠女兒」的理想國，正是一個純粹的阿波羅式夢境：美麗、和諧、有序，卻完全沒有狄奧尼索斯式的痛苦、矛盾與醉狂。它是一種抽離了生命悲劇性本質的、純粹美學化的幻象。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強者之食）則代表了尼采成熟時期的立場：必須直面並肯定存在的全部悲劇性本質（永恆輪迴）。影子無法「消化」這種可怕的真理，因此他退回到一種早期的、但已被剝奪了狄奧尼索斯核心的美學慰藉之中。這區分了兩種藝術：一種是強者的藝術，它能美化最可怕的真理，並從中汲取力量；另一種是弱者的藝術，它需要用美麗的謊言來掩蓋真理。
3.2 沙漠女兒的象徵解構
詩篇中的核心意象——沙漠的女兒們——其特徵本身就是一場針對西方形上學傳統的論戰。
「深刻，卻無思想」（Tief, aber ohne Gedanken） 22：
此句直接挑戰了自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主流。該傳統將「深刻」嚴格等同於理性、概念思辨與辯證法 18。影子所渴望的理想，是一種前形上學的、純粹美學化的生存狀態。它擁有存在的深度（tief），卻沒有理性思維所帶來的概念重負、自我懷疑與生命異化。這是一種對純粹「在場」（presence）的渴望，一種不被語言和概念所中介的、直接的生命體驗。然而，這種渴望本身，正是思想無力把握現實的症狀。「能讓自己被猜透的謎」（Räthsel, die sich rathen lassen） 22：
必須將這個意象與西方傳統中那個否定生命的、無法解答的終極謎題——斯芬克斯之謎——進行對比 32。斯芬克斯之謎代表了「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將存在本身變成一個敵對的、必須以生命為代價來解答的難題。它預設了在表象背後有一個唯一的、致命的「真理」。
而「沙漠的女兒」們則代表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肯定表象的遊戲性生存方式。她們是謎，但她們歡迎詮釋，樂於「讓自己被猜透」。她們不強求一個唯一的、絕對的答案，而是允許多種視角的存在。這呼應了尼采的視角主義（Perspektivismus）。然而，這是一種被動的、頹廢的視角主義——它並非強者用意志去創造多重視角，而是渴望一個本身就很簡單、可供輕鬆玩味的世界。「被斯芬克斯化」（umsphinxt） 32：
詩人被這些如貓女（Girl-kittens Dudu und Suleika）般的沙漠女兒所包圍，他稱之為「被斯芬克斯化」（umsphinxt）22。這是一個極具深意的創造。被傳統的斯芬克斯所面對，意味著被一個致命的真理問題所扼殺。而被這些遊戲性的斯芬克斯所包圍，則意味著被一種美學的、感性的謎題所吞噬。言說者在此放棄了解答，而是選擇轉化為謎題本身 32。這是一種消解，而非克服。他沒有戰勝謎題，而是融入了謎題，從而消除了問題帶來的痛苦。這是一種智力上的投降，被美學化為一次神秘的合一。
第四章：意志的疾病：為何影子的理想是一種頹廢
通過系譜學的診斷與文本的細讀，我們可以最終判定：影子的理想國，儘管在詩意上極具魅力，並對歐洲的理性主義傳統構成了有力的批判，但其根源卻是一種深刻的頹廢，一種意志的疾病。
4.1 被動虛無主義的症狀
從尼采核心學說的視角進行評估，影子的幻想是「被動虛無主義」（passiver Nihilismus）的完美體現。在上帝死後，舊有價值體系崩潰，存在失去了終極的目標與意義。面對這種狀況，有兩種可能的反應。積極的虛無主義（aktiver Nihilismus）是力量增長的標誌，它主動摧毀舊價值的殘餘，為新價值的創造清空場地。而被動的虛無主義則是意志衰退的標誌，它無法承受意義的缺失，於是渴望退回到一種前價值的、無意義的寧靜狀態中。
影子所渴望的「無未來，無記憶」的生存，正是對這種寧靜的嚮往。它在結構上類似於尼采所批判的佛教涅槃境界，即通過熄滅一切慾望與意志來逃避痛苦 13。它代表了查拉圖斯特拉所鄙夷的那種以幸福和滿足為目的的「鴉片美德」（opiate virtues），而不是超人所必需的、充滿痛苦與鬥爭的永恆自我超越過程 18。
這種姿態，在更廣闊的層面上，構成了尼采對整個現代浪漫主義運動的系譜學批判。浪漫主義試圖通過回歸自然、訴諸情感、以及幻想一個詩意的「黃金時代」（無論是中世紀、古希臘還是東方）來對抗啟蒙運動的冰冷理性。尼采在此處通過影子揭示，這種浪漫主義式的反抗，其根源並非力量，而是對現代性挑戰的無能為力。它不是對現代性的健康克服，而是一種症狀，表明現代人的意志已虛弱到無法承受現實，只能退入主觀的、美學化的幻想之中。因此，影子不僅僅是一個文學角色，他是整個歐洲浪漫主義精神的化身。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最終拒絕，象徵著尼采與浪漫主義的徹底決裂，轉向一種更為嚴酷、更具悲劇性的生命肯定哲學。
4.2 創造力的匱乏
影子的幻想，最深刻地暴露了所有「更高之人」的根本弱點：他們的權力意志已衰弱到不足以進行真正的創造 9。創造，對於尼采而言，意味著為大地賦予一種新的意義，為人類設定一個新的目標。這需要一種能夠承受巨大痛苦、並將痛苦轉化為動力的強大意志。因為無力創造出新的價值來賦予歷史和未來以意義，「更高之人」只能反向而行：幻想一個不需要創造、沒有時間重負的世界。他們的逃逸，是對自身創造力匱乏的無意識承認。
他們的肯定，並非「三種變形」中獅子戰勝巨龍「你應」之後，孩童那種輕盈的、遊戲性的「神聖的說是」。他們的肯定，更像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別處嘲笑的驢子的「咿-啊」（I-A）。驢子能夠背負重物，能夠對一切說「是」，但牠的「是」是一種被動的、無區分的、不懂創造的肯定 10。牠只是承載，而非創造。「更高之人」正是如此：他們承載著上帝死後的全部重負——憂鬱、懷疑、無意義感——但他們除了幻想一種解脫之外，無能為力。
4.3 最終的人的陰影
更令人警惕的是，影子所描繪的美學天堂，與查拉圖斯特拉在序言中作為超人對立面而提出的「最終的人」（der letzte Mensch）的理想，有著驚人的內在相似性。「最終的人」追求的是舒適、安逸、無風險、無痛苦、人人平等的生活，他們發明了幸福 18。影子的理想國，正是這種追求在一個更具詩意、更貴族化、更精緻層面上的體現。它同樣以規避痛苦、追求一種靜態的、無衝突的愉悅為最高目標。
這暗示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更高之人」儘管在智識和精神的深度上遠遠超越了平庸的群氓，但在意志的根本方向上，他們仍然受到「最終的人」的價值觀的強大誘惑。他們是通往超人之路上的最大、也是最後的障礙，因為他們是如此高貴、如此深刻、如此富有同情心，以至於他們的頹廢本身，都極具誘惑力。他們是虛無主義最精緻、最美麗的形態，因此也最難以被克服。
表格一：三種價值體系的系譜學對比
為了直觀地展示「影子」的理想作為一種反動性和過渡性的頹廢產物的本質，下表將其與其所反抗的「舊歐洲」以及查拉圖斯特拉所宣揚的理想進行系譜學對比。
結論：超越綠洲，走向不斷增長的沙漠
綜上所述，「流浪者及其影子」在〈在沙漠的女兒之間〉中的言說，遠非一段單純的詩意抒發。它是一次精湛的、對特定意志形態的自我診斷。這個意志，在面對存在的悲劇性現實時，選擇了逃入一個美學化的、無時間性的幻想之中，而非直面並克服它。這篇詩篇是「更高之人」雖「高」卻依然「人性，太人性」的最終自白，是他們雖已走出基督教的牢籠，卻仍被其價值結構的陰影所籠罩的證明。
在詩篇的結尾，影子吟唱完畢後，查拉圖斯特拉並未直接回應，而是以一種咆哮的方式，唱出了他自己的歌曲，其開頭是那句著名的箴言：「沙漠在增長：那內心藏著沙漠的人有禍了！」（Die Wüste wächst: weh Dem, der Wüsten birgt!）21。這一結尾構成了最終的、決定性的對立。沙漠，象徵著上帝死後、虛無主義降臨的荒蕪現實。影子與「更高之人」的策略，是試圖逃離這片沙漠，去尋找一片現成的、想像中的綠洲。
而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則恰恰相反：真正的強者，不是去尋找綠洲，而是要變得足夠強大，能夠在沙漠之中創造意義，甚至熱愛這片沙漠，讓它在自己的內心生長，從而將自身轉化為一片移動的、自我生成的綠洲。他肯定虛無，並將其作為創造的起點。
因此，這段看似無關緊要的詩意插曲，實則構成了對查拉圖斯特拉全部教誨的最終、也最精微的試金石。它迫使查拉圖斯特拉去診斷並克服那最誘人的誘惑——對那些美麗、深刻、詩意但終究否定生命的「更高之人」的病態同情。通過拒絕這份精緻的「餐後點心」，查拉圖斯特拉才真正清空了餐桌，為那場屬於超人的、肯定整個存在的、包含一切痛苦與歡樂的「盛宴」做好了準備。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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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Nietzsche's magnum opu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he delivers a story of redefining one's own values, separating from the herd, and becoming a complete individual. This is done in the face of the deterioration of a mediocre society.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sjoz2a/in_nietzsches_magnum_opus_thus_spoke_zarathus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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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what chapter in Thus Spoke Zarathustra did Nietzsche say, “The wasteland grows”?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pdg27t/in_what_chapter_in_thus_spoke_zarathustra_d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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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s Peace with Islam: My Enemy's Enemy Is My Friend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30057417_Nietzsche's_Peace_with_Islam_My_Enemy's_Enemy_Is_My_Friend
(PDF) Nietzsche's Peace with Islam: My Enemy's Enemy Is My Friend,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30057417_Nietzsche%27s_Peace_with_Islam_My_Enemy%27s_Enemy_Is_My_Friend
Nietzsche |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77 - Unter Töchtern der Wüste / Parmi les filles du désert | texto - Marcel Prous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marcel-proust.com/texto/text/zarathustra/77
Nietzsehe und Thomas Manns "Doktor Faustu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soar-ir.repo.nii.ac.jp/record/886/files/Humanities_C33-04.pdf
Seite:Nietzsche's Werke, VIII.djvu/427 – Wikisourc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e.wikisource.org/wiki/Seite:Nietzsche%27s_Werke,_VIII.djvu/427
Ainsi parlait Zarathoustra - Philotext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philotextes.info/spip/IMG/pdf/zarathoustra.pdf
Nietzsche's “Love” for Socrates - MDPI,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mdpi.com/2076-0787/4/1/3
Nietzsche's Umsphinxt: Riddles and Rhetorical Question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www.concentric-literature.url.tw/issues/Metalanguage/1.pdf
La volonté de puissance à travers la lutte dans la philosophie de Nietzsche - Archipel UQAM,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archipel.uqam.ca/7889/1/M1400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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