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美與自我超越：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崇高者〉之系譜學解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之第二冊第十二篇Von den Erhabenen.，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定位〈論崇高者〉——查拉圖斯特拉教學法的轉向與病理學診斷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充滿詩意與哲思的巨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第二冊標誌著其主角教學策略的關鍵轉向。相較於第一冊中對市集群眾的公開演說，查拉圖斯特拉在此階段的教誨變得更為內斂、隱晦，充滿了寓言與詩歌。這種轉變並非偶然，而是其教學法的精煉：他不再試圖教化普羅大眾，而是開始篩選並診斷那些有潛力成為「更高之人」（höhere Menschen）的個體，同時也揭示他們可能陷入的歧途 1。在此脈絡下，第二冊第十二篇〈論崇高者〉（
Von den Erhabenen）佔據了一個樞紐性的位置。它不僅是一篇美學批判，更是一次深刻的哲學病理學診斷，針對一種特定的「更高之人」類型——那些追求精神高度，卻最終陷入一種病態嚴肅與生命否定之中的個體。
本報告旨在運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Genealogie）方法，將〈論崇高者〉中的「崇高者」作為一個價值典型進行解剖。系譜學的探問不止於「崇高者是誰？」，而是更深入地追問：「『崇高』這一價值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它服務於何種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其歷史與心理的譜系為何？」3。本報告將論證，「崇高」在此並非一個永恆的美學範疇，而是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特別是後康德時代的歐洲文化）產生的、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批判的「苦行理想」（asketisches Ideal）緊密同源的價值判斷。
本報告的核心論題主張，〈論崇高者〉是尼采透過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對啟蒙運動以來，特別是康德（Immanuel Kant）哲學所確立的「道德-美學主體」進行的一次系譜學清算。尼采在此揭示了這種主體內在的生理與心理病根，即一種與生命、大地為敵的意志形態。更重要的是，他並未停留在批判，而是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基於權力意志之滿溢與贈予的「美」（Schönheit）之概念，以此作為對「崇高」病症的「治療」（Therapie）與「超越」（Überwindung）。透過對此篇章的細緻解讀，我們將見證一場從病理學到美學，從英雄主義到一種更高生命形態的深刻轉化，這場轉化正是通往「超人」（Übermensch）之路的關鍵一步。
第一章：崇高者的肖像——一種病理現象學的文本細讀
查拉圖斯特拉與「崇高者」的相遇，構成了一幅充滿診斷意味的哲學肖像畫。尼采透過精準的意象與象徵，揭示了崇高者外在姿態與其內在精神狀態之間的必然聯繫。此處的文本細讀，旨在將崇高者的形象作為一種病理學的症候群來解讀。
1.1 「精神的懺悔者」（Büsser des Geistes）的形象分析
篇章開篇，查拉圖斯特拉便遇到一位「嚴肅的人」（ein feierlicher Mensch），並立刻將其命名為「精神的懺悔者」5。這個稱謂極其關鍵，它直接將崇高者與基督教的苦修傳統、禁慾主義和罪感文化聯繫起來。他並非精神的自由者，而是一個為精神所奴役、不斷進行自我鞭笞的懺悔者。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第一反應是「笑」，因為他看到了此人的「醜陋」（Hässlichkeit）。這種醜陋並非物理容貌上的缺陷，而是其精神狀態的直接外顯：一種由於長期的內在壓抑與生命力扭曲所導致的不和諧。
崇高者的兩個核心特徵進一步揭示了其病理：「臃腫的胸膛」（geschwollene Brust）與他所搜羅的「醜陋的真理」（hässliche Wahrheiten）5。臃腫的胸膛並非力量的象徵，而是一種虛假的、充滿氣體的自我膨脹。它暗示著一種內在的空虛，需要透過外在的姿態來彌補。他所炫耀的「真理」，是透過與生命敵對、輕蔑感官世界而獲得的，因此這些真理本身就是「醜陋的」。在尼采的美學-生理學框架中，美與醜是生命力狀態的直接判斷：「一切醜的東西都使人虛弱和憂愁⋯⋯它讓人想起頹廢、危險、無力」8。美則能提升權力感。崇高者所追求的精神高度，其方法論本身就是一種壓抑身體與生命本能的「頹廢」徵兆。因此，他的「醜陋」並非查拉圖斯特拉的主觀評價，而是其生命力衰退的客觀生理學表徵。查拉圖斯特拉的「笑」，正是健康生命本能面對這種衰敗時的自發反應。
1.2 內在的「野獸」與未完成的克服
查拉圖斯特拉的診斷一針見血：「在他嚴肅的外表下，還窺視著一頭未被克服的野獸。」（Noch schaut ein unüberwundenes Raubthier aus seinem Ernste）。這句話揭示了崇高者最深刻的內在矛盾。他的崇高並非真正力量的展現，而僅僅是對內在激情與本能的暴力壓制。這種壓制從未真正成功，只是將野獸禁錮起來，使其變得更加兇猛、充滿怨恨（ressentiment）。崇高者的「嚴肅」正是看守這頭野獸的獄卒，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耗費巨大的能量來維持其精神牢籠的穩固。
這種內在機制，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對「內轉」（Verinnerlichung）的分析完全一致。當人的攻擊性、創造性本能因社會規範而無法向外釋放時，便會轉向自身，創造出「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與罪惡感 9。崇高者正是這種內轉過程的現代哲學標本。他將對抗世界的衝動轉化為對抗自身的激情，並將這種自我折磨美其名曰「崇高」。他看似克服了世界，實則只是成為了自身內在戰場的囚徒。這種自我欺騙的結構，與尼采在第二冊中批判的「詩人」類型如出一轍，他們同樣缺乏真誠，透過建構一個與現實大地對立的理想世界來欺騙自己與他人 6。崇高者可以被視為將苦行理想內化，並以哲學和美學語言進行自我正當化的「魔法師」，他用「崇高」的咒語來催眠自己，使自己相信已經擺脫了生命的束縛。
1.3 笑與嚴肅的系譜學診斷
查拉圖斯特拉的「笑」在此處並非輕浮或嘲諷，而是一種深刻的哲學診斷工具 10。笑源於一種俯瞰全局的健康與力量，它能夠穿透事物的表象，看見其內在的矛盾與虛弱。笑是「重力精神」（Geist der Schwere）的天敵，是生命力滿溢的表現 13。
與之相對，崇高者的「嚴肅」（Ernst）則是一種明確的病徵。從系譜學的角度考察，自柏拉圖（Plato）以降，西方哲學便被賦予了一種與追求「真理」相關的「嚴肅性」，這種嚴肅性往往伴隨著對身體、感官、笑與遊戲的排斥和貶低 14。尼采在此處所挑戰的，正是這種將生命僵化、敵視生成變化的「哲學嚴肅性」的漫長傳統。崇高者是這一傳統的忠實繼承人，他將這種嚴肅性內化為自身存在的唯一模式。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他說：「你還沒有學會笑與美。」這不僅是美學上的評判，更是對其整個生命形態的根本性批判。他尚未學會的，是一種輕盈的、肯定的、與生命共舞的存在方式。
第二章：崇高感的系譜——對康德主義與苦行理想的批判性解構
要理解尼采對「崇高者」的批判，就必須對「崇高」這一價值本身進行系譜學的追溯。尼采並非在真空中創造了一個批判的稻草人，而是精準地瞄準了德國唯心主義，特別是康德美學的核心。本章旨在揭示，康德式的崇高感，在尼采看來，是古老的苦行理想在現代哲學中一次精緻而隱蔽的變身。
2.1 康德的「動態崇高」作為批判靶心
學術界普遍認為，〈論崇高者〉是對康德《判斷力批判》（Kritik der Urteilskraft）中美學理論，特別是關於「動態崇高」（das dynamisch Erhabene）的論述，所進行的一場人格化戲仿與批判 5。康德認為，當我們面對自然界壓倒性的力量——如風暴、火山、懸崖峭壁——並感到自身物理存在的渺小與脆弱時，一種崇高的情感油然而生。這種情感的來源，並非自然本身，而是我們內心道德理性的官能。我們意識到，作為理性存在，我們的精神與道德使命超越了任何物理力量的威脅 17。因此，在崇高體驗中，我們讚美的不是自然，而是我們自身超越自然、凌駕於感官世界之上的精神優越性 5。
尼采將康德的這一理論詮釋為一種「醜陋的人類中心主義」（ugly anthropocentrism）5。崇高者那「鼓起的胸膛」，正是對這種精神優越感的滑稽模仿。他看似在欣賞自然的偉力，實則是在膜拜一個抽象的、超驗的、與大地徹底分離的「自我」或「靈魂」。這種姿態的本質是輕蔑大地，是一種逃離身體與生命的衝動。查拉圖斯特拉因此評論道，崇高者的幸福「應當聞起來有大地的氣息，而不是對大地的輕蔑」5。這直接命中了康德式崇高的要害：它以一種看似肯定力量的方式，行生命否定之實。
2.2 從席勒到尼采：「崇高意志」的轉化
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將康德的崇高感進一步倫理化，提出了一種「崇高的意志」。席勒認為，在面對無法改變的殘酷命運時，人可以透過主動地「意願」它（will it thus），從而保持內在的自由與道德尊嚴 17。這種姿態是，即使外在的身體被毀滅，內在的道德自我依然不受侵犯。
尼采的「權力意志」以及其最高表達形式「命運之愛」（amor fati）——即對生命中的一切，無論好壞，都報以肯定，並高呼「我意願如此」（thus I willed it）——在表面上與席勒的觀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17。然而，兩者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系譜學斷裂。席勒的崇高意志，依然預設了一個與自然、與命運相對立的、超驗的道德自我；它是一場二元論的鬥爭。而尼采則徹底摧毀了「人」與「世界」之間的界線。在他看來，命運並非外在於我的某種力量，而是我自身權力意志的內在展現。因此，尼采的肯定不是超越自然，而是成為自然；不是與命運和解，而是意識到「我即是命運」。〈論崇高者〉所體現的，正是那種仍然停留在席勒式對抗姿態的、尚未達到尼采式全然肯定之境的意志。
2.3 系譜學連結：「崇高」作為「苦行理想」的現代面具
運用《道德系譜學》第三篇論文的分析框架，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崇高感」的價值譜系，其根源直指「苦行理想」3。苦行理想的核心，是透過否定感官、身體、激情與此世生命，來為一種看似「更高」的、非動物性的生存尋找意義與正當性。它本質上是一種反生命的衝動，一種偽裝起來的「虛無意志」（will to nothingness）3。
崇高者正是這種理想在現代的繼承人。他不再以上帝或彼岸世界之名，而是以「精神」、「理性」、「自由」之名來輕蔑大地 5。他對自然的「崇高」體驗，實際上是一種逃離大地的姿態。這可以被視為《道德系譜學》第三篇論文的一次詩意預演。〈論崇高者〉寫於1883年，已然具備了苦行理想的所有核心特徵：對身體的敵意、對精神的推崇、對痛苦的迷戀（將其視為獲得「真理」的手段），以及一種深刻的生命否定傾向。康德的崇高美學在此被尼采診斷為苦行理想在現代美學領域的一次精緻化、世俗化的表達。它不再需要上帝作為藉口，而是將「人類理性」本身神化，使其成為新的偶像。
2.4 「崇高真理」與「真理意志」的同構性
崇高者所擁抱的「醜陋的真理」，與尼采在其他著作中反覆批判的「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在結構上是同構的 20。在尼采看來，「真理意志」並非純粹、無辜的求知慾，而是一種對固定、永恆、超感官世界的病態渴求。其背後驅力是面對生成變化世界的無力感、不安全感與虛弱 20。哲學家們建構出一個「真實世界」，正是為了貶低和逃離這個充滿變動、痛苦與矛盾的感官世界。
崇高者對抗自然的奮力姿態，正是一種試圖在變動不居的感官世界之上，建立一個穩固、永恆的精神支點的努力。他所獲得的「真理」之所以醜陋，是因為它是以犧牲生命的豐富性、流動性與內在矛盾性為代價換來的。因此，尼采對崇高的批判，實質上是對一種特定「權力意志」形態的批判。崇高者的意志是一種反應性（reactive）、對抗性的權力意志。它不創造，只鬥爭；不肯定，只否定。它需要透過與一個外在的、被視為敵對的力量（自然）的對抗，來感受自身的存在。這種意志形態是虛弱的。一個強大的意志不需要透過否定他者來肯定自身，它會將他者同化、吸收，化為自身增長與創造的一部分 23。尼采的目標，正是要將這種病態的、反應性的意志形態，轉化為一種健康的、創造性的、肯定的權力意志形態——而這種轉化的外在表現，即是「美」。
第三章：權力與美的辯證——作為自我超越的美學
在對崇高者的病理進行了系譜學診斷之後，尼采並未止步於批判。〈論崇高者〉的後半部分，提出了一種革命性的美學方案，以「美」（Schönheit）來取代並超越「崇高」（Erhabenheit）。這不僅是美學範疇的轉換，更是一種深刻的價值重估，指向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與權力意志的運作模式。
3.1 尼采的美學革命：「美」作為權力的仁慈降臨
本章的核心，是對尼采那驚人而凝練的美學定義進行闡釋：「當權力變得仁慈，降臨於可見之物時——我稱這樣降臨為美。」（Wenn die Macht gnädig wird und herabkommt ins Sichtbare: Schönheit heisse ich solches Herabkommen.）5。這句話的每一個詞都蘊含著深刻的哲學意涵：
權力（Macht）：這裡的權力並非指政治或軍事上的支配力，而是尼采哲學中的核心概念「權力意志」。更精確地說，這是一種達到頂峰、滿溢的、過剩的權力意志。它已經無需再去鬥爭、攫取或克服，因為它已臻於完滿與自足。
仁慈（gnädig）：這個詞在德文中與神學的「恩典」（Gnade）同源，尼采在此有意識地借用了其語義結構。然而，他徹底顛覆了其內涵。這並非道德上的憐憫或同情（Mitleid），而是一種從容、不費力的狀態。強者因其內在的富足而能夠自由地贈予與流溢，這種贈予的姿態即是「仁慈」1。這可以被視為尼采對基督教「恩典」概念的一次世俗化與生理學化的重塑：美，就是生命力在其頂峰時自我贈予的狀態，是一種內在化的神聖「恩典」。
降臨於可見之物（herabkommt ins Sichtbare）：這明確地反對了自柏拉圖以來的美學傳統。美不是一種對感官世界的超越，去追尋一個超驗的理型世界（一種「上升」，ascent）5。恰恰相反，美是最高的力量與精神向身體、向感官世界的「下降」（descent）與顯現。它不是對身體的克服，而是身體的聖化與神化；是力量在可見形態中的完美展現 27。美，即是成為肉身的力量。
3.2 美的心理學：從緊繃到鬆弛，從奮力到遊戲
崇高者的心理狀態是肌肉緊繃、意志上弦 5。他始終處於一種對抗世界的戰備狀態。而查拉圖斯特拉指出，要達到美，最困難的任務恰恰是學會「放鬆肌肉和卸下意志的重負」（
mit entspannten Muskeln und ungespanntem Willen）5。
這是一種深刻的心理轉化，是從「英雄」的奮力（striving）到「神」的遊戲（play）的轉變。尼采在其遺稿中曾將藝術家的最高狀態比作「神的童稚，玩耍的孩童」（Die »Kindlichkeit« Gottes, παῖς παίξων）28。美的狀態是一種遊戲的狀態，是力量過剩時的自由嬉戲，而非力量匱乏時的艱苦奮鬥。從崇高到美的轉變，標誌著權力意志從「量」的積累階段轉向了「質」的變化。當權力積累到過剩的閾值時，它就不再需要透過鬥爭來確認自身，其運作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從攫取（taking）和克服（overcoming）轉變為贈予（giving）和創造（creating）。「美」正是這一質的飛躍的標誌。
3.3 權力者的最終自我征服
查拉圖斯特拉向權力者發出呼籲：「願你的仁慈是你最終的自我征服。」（Deine Güte sei deine letzte Selbst-Überwältigung.）5。這句話揭示了尼采美學與倫理學的統一。最強大的權力意志，其最終的克服對象不是外在的敵人，而是自身內在的征服慾與支配慾。當權力不再需要透過支配來證明自身，而是轉向創造與贈予時，它就達到了最高的形態，並化身為美。
在此，最高的善（Good）與最高的美（Beauty）合而為一。但這種善並非源於「無爪者」的軟弱無力，而是源於那有能力作「一切惡」（all evil）的強者，最終選擇了仁慈與創造 5。這是一種基於力量而非匱乏的倫理學。
3.4 美學作為生命肯定的最高形式
尼采的美學是他對抗虛無主義（Nihilismus）的終極武器。藝術之所以具有無上的價值，是因為它「本質上是對存在的肯定、祝福、神化」（Kunst ist wesentlich Bejahung, Segnung, Vergöttlichung des Daseins）28。崇高者透過與生命的對抗來尋找意義，這條道路最終不可避免地導向虛無。而美的體驗，則是對生命本身的直接、內在的肯定。它不需要任何超驗的理由來為存在辯護，因為存在本身就已是美的，是值得欲求的 8。這呼應了尼采在《悲劇的誕生》（
Die Geburt der Tragödie）中的核心命題：「存在與世界唯有作為一種美學現象，才顯得是有充分理由的。」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崇高」與「美」之間的系譜學對立，以下表格將對兩者的核心特徵進行系統性對比：
第四章：從英雄到超英雄——克服的心理動力學
〈論崇高者〉的結尾以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謎語作結，這個謎語不僅總結了前文的論述，更指向了一種超越性的心理動力學。它描繪了一場從「英雄」（Held）到「超英雄」（Über-Held）的深刻蛻變，而這場蛻變正是通往「超人」的必經之路。
4.1 「英雄」（Held）作為一種需要被克服的理想
在傳統的價值體系中，「崇高者」的形象完美地契合了「英雄」的原型：一個與逆境、與自身激情持續鬥爭，並追求更高道德或精神目標的奮鬥者 31。他是意志力的化身，是堅忍與克服的典範。然而，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在此處發生了根本性的顛覆：這種英雄主義本身，就是一個必須被打破的牢籠。
英雄的價值，完全依賴於他的敵人與他所要克服的障礙。他的人生是一場永恆的戰爭，使他始終處於緊張與奮力的狀態，無法達到真正的自由與輕盈。查拉圖斯特拉一語道破了英雄主義的內在局限：「對於英雄而言，美是所有事物中最困難的。」（gerade dem Helden ist das Schöne aller Dinge Schwerstes.）26。英雄的意志是暴烈的、強求的，而美，如前所述，恰恰源於意志的鬆弛與權力的仁慈降臨。因此，英雄的道路無法通向美。他必須克服的，不僅是外在的敵人，更是他內在「成為英雄」的意志本身。
4.2 「超英雄」（Über-Held）的神秘降臨
篇章的結尾揭示了這場終極克服的秘密：「這才是靈魂的秘密：只有當英雄離棄她時，超英雄才會在夢中向她走來。」（Dies nämlich ist das Geheimniss der Seele: erst, wenn sie der Held verlassen hat, naht ihr im Traume — der Über-Held.）32。這句謎語般的箴言，需要層層解讀：
英雄的離棄：這意味著主動放棄「成為英雄」的意志，放棄將生命視為一場永恆鬥爭的視角。這是一場對「奮力」本身的克服，是對崇高者那種緊繃、嚴肅的生命形態的徹底告別。這同時也是對「自我」概念本身的克服。英雄的身份認同，建立在一個強大的、與世界對立的「自我」（ego）之上。正是這個「自我」在鬥爭、在克服。英雄的離棄，意味著這個鬥爭性的「自我」的消解。
超英雄的到來：「超英雄」並非一個更強大、更完美的英雄，而是一種在質上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他不再需要透過鬥爭來定義自己。他的出現，是英雄主義「死亡」之後的必然結果，如同蝴蝶破繭而出，其形態與幼蟲截然不同。
在夢中（im Traume）：這個細節至關重要。它暗示了「超英雄」的狀態並非透過有意識的、目標導向的努力（英雄的方式）所能達到。相反，它是在意志放鬆、自我邊界消融（如同在夢境中）的狀態下自然浮現的。這與第三章中達到「美」的狀態需要「放鬆肌肉和卸下意志的重負」的論述，在心理學層面上是完全吻合的。這指向了一種去主體化（de-subjectivation）的過程：超英雄的誕生，發生在那個奮鬥的「我」退場之後。
4.3 「超英雄」（Über-Held）與「超人」（Übermensch）的關係
「超英雄」在尼采的著作中是一個罕見的詞彙，但它在此處的出現，為理解通往「超人」的道路提供了關鍵線索。學者如伊恩・湯姆森（Iain Thomson）指出，「超英雄」是透過超越那位曾啟發他的英雄，而成為自身英雄的人 32。在此文本脈絡中，那位需要被超越的英雄，正是「崇高者」自身，以及他所代表的整個英雄主義傳統。
「超人」是尼采的終極理想：一個能夠為大地確立新價值、能夠以遊戲和舞蹈的姿態肯定生命、並能承受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思想的最高生命類型 33。如果說「超人」是最終的目標，那麼從「英雄」轉化為「超英雄」的過程，就是實現該目標所必須經歷的心理蛻變。這場蛻變的核心，是從「重力精神」——即嚴肅、道德、責任、罪惡感的重負——到一種輕盈、舞蹈、遊戲精神的轉變。超人最終是一個舞者與孩童，而非一個戰士或懺悔者 38。
因此，〈論崇高者〉的內在結構——從崇高者（英雄），經由美的狀態（意志的放鬆），到超英雄的誕生——完整地描繪了「自我超越」（Selbstüberwindung）的內在三段式：
正題（Thesis）：崇高者/英雄。一個建立在對抗與否定之上的、緊張的自我。這是自我超越的起點，是尼采所說的「人，這根繩索，聯繫著動物與超人」37。
反題（Antithesis）：美的狀態。透過「放鬆意志」與「最終的自我征服」，英雄主義的緊張狀態被消解。這是一個否定的環節，即對「英雄意志」的否定。
合題（Synthesis）：超英雄。在英雄的意志消解之後，一種新的、更高的生命形態自然湧現。它不是對英雄的簡單否定，而是包含了英雄的力量，但已將其轉化為一種遊戲的、創造的、輕盈的形態。
這個三段式結構，正是尼采核心概念「自我超越」最為具體的心理動力學展演。它深刻地展示了超越並非簡單的拋棄，而是包含、轉化與提升（Aufhebung）的辯證過程。
結論：從崇高者的病理到超人的美學——重估價值的詩性實踐
透過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冊第十二篇〈論崇高者〉的系譜學解構與深度詮釋，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系譜學的診斷揭示，「崇高者」並非一個值得欽佩的更高生命理想，而是一種深刻的病理形態。他被揭示為古老的「苦行理想」在現代哲學與美學中的最後化身。其核心價值觀——嚴肅、對抗、精神至上、輕蔑大地——不再是力量的證明，而被診斷為生命力衰退與內在虛弱的徵兆。查拉圖斯特拉的「笑」，正是健康對抗病態、生命肯定對抗生命否定的診斷工具。
其次，尼采的對策並非提出一個新的道德理想來取代舊的，而是一個徹底的美學理想。從「崇高」到「美」的轉化，不僅是美學範疇的更迭，更是一種深刻的治療方案。它要求將權力意志從反應性的、充滿怨恨的鬥爭中解放出來，使其成為創造性的、滿溢的贈予。這是一場從倫理學到美學的根本性「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其核心是將生命的最高狀態定義為一種毫不費力的優雅與遊戲，而非一場悲壯的鬥爭。
最後，〈論崇高者〉最終闡明，通往「超人」的道路並非一條英雄式的、充滿奮力攀登的直線。恰恰相反，它要求英雄卸下他的盔甲，放棄他之所以為英雄的奮鬥意志，學會笑與舞蹈。從「英雄」到「超英雄」的蛻變，是這條道路上最為關鍵的心理轉折點。它標誌著對「自我」與「意志」本身的克服。最高的權力不是體現為掌控，而是體現為仁慈的降臨；最高的智慧不是體現為嚴肅的真理，而是體現為輕盈的美。
綜上所述，〈論崇高者〉以其凝練的詩性語言，為尼采的整個哲學計畫——即克服虛無主義、重估一切價值、並為超人的到來做準備——提供了一個精煉而深刻的縮影。超人最終是一個美學現象，是權力意志在其最高潛能上，化為可見之美的肉身體現。而本篇章，正是為這場深刻的生命轉化，提供了最為清晰的哲學藍圖。
引用的著作
Can anyone really interpret the discourses on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2? First part was quite comfortable for me but 2nd part was really poetic and very difficult to comprehend. - Quora,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quora.com/Can-anyone-really-interpret-the-discourses-on-Thus-spoke-Zarathustra-part-2-First-part-was-quite-comfortable-for-me-but-2nd-part-was-really-poetic-and-very-difficult-to-comprehend
Full text of "Ebook nietzsche friedrich - Feelsafat.com" - Internet Archiv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archive.org/stream/friedrich-nietzsche-the-will-to-power-1968-vintage-libgen.lc/zarathustra_djvu.txt
Genealogie bei Nietzsche und Foucault - zora.uzh.ch - Universität Zürich,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zora.uzh.ch/id/eprint/135278/1/Bieri_Dissertation_2013.pdf
Généalogie de la morale - Wikipédia,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fr.wikipedia.org/wiki/G%C3%A9n%C3%A9alogie_de_la_morale
"On Those Who Are Sublime" Nietzsche and his ... - Aesthetics Today,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aestheticstoday.blogspot.com/2016/10/on-those-who-are-sublime-nietzsche-and.html
“The Song of Melancholy” / “Only Fool! Only Poet!”—Nietzsche's Philosophical Poetry,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73320448_The_Song_of_Melancholy_Only_Fool_Only_Poet-Nietzsche's_Philosophical_Poetry
October 2016 - Aesthetics Today,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aestheticstoday.blogspot.com/2016/10/
张庆熊：尼采哲学思想的主轴：以权力意志为准则重估一切价值 - 社科网,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sinoss.net/c/2010-11-23/522697.shtml
Nietzsche - La généalogie de la morale II - YouTub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JzLPJ-wc4U
2 Das Lachen und die Philosophie: Historischer Überblick der wesentlichen Positionen - Refubium,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refubium.fu-berlin.de/bitstream/handle/fub188/13389/3_Kap2.pdf?sequence=4&isAllowed=y
Komik der Philosophen Lachen im Mittelalter Jüdischer Witz Humoristisches Gebräu Lustige Werbung I - Universität Basel,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unibas.ch/dam/jcr:ad066736-8c2d-4cd1-bf1f-9cfaa5bb551b/UNINOVA_118_DE.pdf
Humor und Philosophie - "In jedem Lachen steckt eine Erkenntnis" - Deutschlandfunk Kultur,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deutschlandfunkkultur.de/humor-philosophie-lachen-erkenntnis-bossart-1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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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s Übermensch: the notion of a higher Aristocracy of the future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62438355_Nietzsche's_Ubermensch_the_notion_of_a_higher_Aristocracy_of_the_fu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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