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眩暈到舞蹈：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論人的智慧〉的一項系譜學詮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之第二冊第二十篇Von der Menschen-Klugheit.，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引言：作為精神地形學的「斜坡」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鉅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第二冊第二十篇〈論人的智慧〉（Von der Menschen-Klugheit）佔據了一個關鍵的轉折位置。此章節標誌著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從對外宣講的先知姿態，轉向更為深邃、更具內省性的心理剖析 1。此時，他已告別「幸福之島」的理想境地，重新直面人類世界的矛盾與複雜性。因此，本章的內容並非一套簡單的道德訓誡，而是對現代人心靈狀態的一次深刻診斷，並為第三冊即將揭示的、作為尼采「最深邃思想」（abysmal thought）的「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理論，進行了必要的心理鋪陳 3。
本章的核心意象是「斜坡」（Abhang），本報告將論證，「斜坡」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的隱喻，更是一種精神地形學（psycho-topography）的精確描繪。它生動地象徵了尼采在序言中揭示的人類存有論處境：「人是一根繩索，繫於動物與超人之間——一根懸於深淵之上的繩索」（ein Seil, geknüpft zwischen Thier und Übermensch, — ein Seil über einem Abgrunde）5。在此，「可怕之處」（das Furchtbare）並非來自於超升所企及的高度，而是源於這不穩定、充滿張力的斜坡本身。這一處境迫使個體同時經驗到沉淪回歸動物性的巨大引力，以及朝向自我超克的強烈渴望 3。
本報告旨在透過尼采的系譜學方法，將本章所批判的「人的智慧」（Menschen-Klugheit）進行解構，揭示其作為一種源於「雙重意志」（doppelter Wille）內在分裂的防禦機制與虛無主義症狀。報告將追溯此種「智慧」的價值譜系，闡明其如何與查拉圖斯特拉所批判的「善與義人」的道德觀相互共謀，並最終論證：克服此種智慧及其所引發的存在性「眩暈」，是通往尼采式生命肯定的必要前提。此詮釋過程本身即是一次「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的實踐，旨在回應尼采文本對讀者所提出的深刻挑戰，即不僅僅是「閱讀」，而是要用生命去體驗與理解 6。
第一部：斜坡與雙重意志的系譜學考察
1.1 眩暈的現象學：目光向下沉墜，雙手向上攀抓
本章開篇即為一幅極具張力的心靈圖像：「不是高度，而是斜坡，才是可怕的！那斜坡，目光向下俯衝，而手卻向上攀抓。在那裡，心因其雙重意志而感到眩暈。」（Nicht die Höhe: der Abhang ist das Furchtbare! Der Abhang, wo der Blick h i n u n t e r stürzt und die Hand h i n a u f greift. Da schwindelt dem Herzen vor seinem doppelten Willen.）3。這段文字精準地描繪了一種身體性的存在經驗，一種內在分裂的外顯。視覺的向下沉淪（hinunterstürzt），象徵著對人性既有狀態的依戀、對舒適與安全的渴望，以及回歸「人群」與「市場」的誘惑；而觸覺的向上攀爬（hinaufgreift），則代表著朝向超人（Übermensch）、朝向永恆的自我超克（Selbst-Überwindung）的意志驅力 5。
在此，「眩暈」（Schwindel）不僅是一種生理反應，更被提升為一種深刻的存有論情感。它標示著一個懸置（limbo）的狀態，個體在此既無法安於現狀，又對未知的未來充滿恐懼 3。這種情感的根源，正是意志的內在分裂——兩種方向相反的力量在同一個生命體內劇烈撕扯的直接後果。這種狀態並非偶然，而是查拉圖斯特拉教誨中一個必要的 pedagogical 階段。它標誌著從抽象的超人概念到個體必須親身面對的生存抉擇的轉變。人類的偉大與悲劇性，正在於其作為「過渡」（Übergang）與「沉淪」（Untergang）的本質 5。而「斜坡」正是這一試煉的場域，眩暈則是踏上此路途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1.2 意志的內戰：從「虛無意志」到「雙重意志」
此處的「雙重意志」並非普通的猶豫不決，而是一個具有深刻歷史與心理譜系的結構。其根源可以追溯至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描述的「奴隸道德的起義」。在那場價值革命中，源於怨恨（ressentiment）的價值體系，將生命本能的強力展現（主人道德）貶斥為「惡」，從而導致意志開始反對自身，一種「朝向虛無的意志」（Wille zum Nichts）由此誕生 10。
德國哲學家卡爾·洛維特（Karl Löwith）在其經典研究中，將尼采哲學的核心視為「虛無主義」與「永恆輪迴」的雙重預言。他明確指出，尼采的意志是一種「雙重意志」（doppelter Wille），它既是「朝向虛無的意志」，又渴望「回歸存有的永恆」（zurück zum Sein der Ewigkeit wollte）13。〈論人的智慧〉中的「雙重意志」正是此一宏大鬥爭在個體心理層面的具體展現。向下的意志，是虛無主義的殘餘，是對安逸、消解與「最終的人」（der letzte Mensch）的渴望；而向上的意志，則是對永恆輪迴的初步肯定，是成為超人的創造性意志 15。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內戰並非對稱的。向下的意志，是西方兩千年猶太-基督教道德傳統所積澱的結果，是歷史、習慣與群體道德的重力。而向上的意志，則是一種新生的、脆弱的、朝向未來的創造性衝動。這種力量的不對等，正是「危險」與「眩暈」感的來源。個體並非在兩個中立的選項間做選擇，而是在試圖克服自身全部文化與心理遺產的沉重負擔。因此，這種衝突本身的存在，已然是一個積極的信號，表明那股「主動的力」正開始掙脫「反動的力」的長期宰制。在錢春緒的中譯本中，此段被精準地呈現為：「我的眼光衝向山頂，我的手要向深處尋求支撐，這，就是我的斜坡和我的危險！我的意志依附於人，我用鏈子把我跟人縛在一起，因為要把我拉往上面超人所在之處；因為我的另一個意志要我去那裡。」16。此譯文清晰地揭示了兩種意志的拉扯：一者「依附於人」（向後、向下），另一者則決意「要去那裡」（向前、向上）。
1.3 「人的智慧」作為一種病理學症狀
尼采在本章對「智慧」（Klugheit）一詞進行了徹底的價值重估（Umwertung）。在德語語境中，「Klugheit」常帶有精明、審慎、善於算計的意涵。尼采所批判的「人的智慧」，絕非古希臘哲學中崇高的「實踐智慧」（phronesis）。後者，尤其在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學中，是一種在具體情境中，為了實現「善好生活」（Eudaimonia）而做出合乎德性之行動的卓越能力 17。
恰恰相反，「人的智慧」是一種退化的、以趨利避害為唯一原則的生存策略。其系譜可以追溯至弱者為了在充滿敵意的世界中生存而發展出的計算能力。它崇尚安全、可預測性，並將一切偉大的、危險的、充滿激情的生命衝動視為「愚蠢」或「瘋狂」。這正是「末人」的智慧，他們「聰明而且知道一切發生過的事」，滿足於「小小的日間之樂與小小的夜間之樂」，並將所有超越性的目標斥為瘋狂 5。因此，「人的智慧」在尼采的診斷中，本質上是反生命、反創造的，是虛無主義在認知與實踐層面的病理學症狀。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此概念的價值遞降過程，以下圖表將「實踐智慧」的系譜學演變進行了梳理：
第二部：「智慧」面具下的價值重估
2.1 對「善與義人」的系譜學批判
查拉圖斯特拉在本章中，將矛頭直指「善與義人」（den Guten und Gerechten）。他揭示，這些人的「智慧」在於將世界簡化為一個穩定、可控的道德秩序。他們將那些威脅此一秩序的、不可預測的、強大的生命衝動，貼上「惡」（Böse）的標籤並加以排斥 25。他們的「善」，並非源於豐盈的生命力或對他者的愛，而是源於對「惡」的恐懼。因此，他們憎恨查拉圖斯特拉，因為他的使命正是要「打碎他們善與惡的價值牌匾」（ihre Tafeln des Guten und Bösen zerbrechen）。
從系譜學的角度觀之，「善與義人」的「智慧」是一套用以辨識、馴服、乃至懲罰「破壞者」的社會技術。他們是現有價值的守護者，而非新價值的創造者。他們的道德判斷，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衰弱的表現：他們無法創造，只能守成；他們無法肯定生命的全部樣貌，只能透過否定與排斥「惡」來定義自身的「善」。這種建立在客觀「真理」之上的道德主張，被查拉圖斯特拉的重估行動揭示為僅僅是一種基於恐懼的、否定生命的視角。因此，他們的「智慧」並非真正的洞見，而是一種面對存在之複雜性的理智上的怯懦。
2.2 虛榮（Eitelkeit）與驕傲（Stolz）的辯證重估
本章提出了一系列看似弔詭的論斷，尤其體現在對虛榮與驕傲的重新評估上。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們若非驕傲，就只好虛榮。這是我的教誨。……哪裡驕傲受了傷，那裡就會生出比驕傲更好的東西。」以及「受傷的虛榮是一切悲劇之母。」27。這些話語看似矛盾，實則蘊含著精密的心理學與系譜學洞察。
在尼采的思想體系中，「驕傲」（Stolz）通常與主人道德相關聯，是一種基於內在力量與自我肯定的價值感。而「虛榮」（Eitelkeit）則源於奴隸道德，其價值感完全依賴於他人的目光和評價，是一種反應性（reactive）的情感 27。然而，在現代這個由群體價值主導的「市場」（Markt）社會中，純粹的、源於內在的驕傲已難以立足，現代人的「驕傲」往往只是一種僵化的、掩飾內在渺小的自欺。
查拉圖斯特拉在此採取了一種策略性的 pedagogical 立場。他寧願選擇「虛榮」，是因為虛榮至少還保持著一種對「他人如何看待我」的敏感性，一種表演、塑造形象的慾望。在現代社會，這是一種更具可塑性、更具動態的權力意志形式。一句「受傷的虛榮是一切悲劇之母」揭示了其背後仍潛藏著強烈的生命力，一次傷害足以引發巨大的反應。相比之下，現代人那種自滿的「驕傲」則往往是停滯與軟弱的標誌。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並非簡單地回歸一種已逝的貴族式驕傲，而是提出一條更為現實的自我超克路徑：從虛榮出發，通過理解並克服它，將這種對外在肯定的依賴，轉化為一種主動的、自我肯定的創造力，從而生長出一種「比驕傲更好的東西」。
2.3 為「惡」辯護：重新肯定創造性破壞
查拉圖斯特拉對「惡」的辯護，是本章價值重估的高潮。他宣稱：「啊，我的朋友們，但願你們的『自我』就在行動之中，如同母親就是孩子一樣：這就是我對你們所說的關於『惡』的話語！」這句話徹底顛覆了傳統的道德框架。此處的「惡」，並非指傳統意義上傷害他人的邪惡意圖，而是指那股不受現存道德法規約束的、原始的、具有創造性的生命力。
這種「惡」是「自我」（Selbst）實現自身的必要力量。它如同母親分娩時的陣痛，是創造新價值所必須經歷的破壞與痛苦 24。而「善與義人」的「人的智慧」恰恰在於壓制、馴服、乃至根除這種「惡」，從而扼殺了一切深刻變革與創造的可能性。因此，要克服「斜坡」上的「雙重意志」所帶來的眩暈，就必須學會肯定這種被傳統道德長期污名化為「惡」的創造性衝動，讓「自我」成為行動的真正主人，而非道德律令的奴僕。
第三部：詮釋的藝術——與重要詮釋者的對話
尼采的文本以其多義性與挑戰性著稱，它要求一種積極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透過與二十世紀幾位重要的尼采詮釋者進行對話，可以更立體地揭示〈論人的智慧〉的深層意涵。
3.1 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視角：作為「代言人」的查拉圖斯特拉
馬丁·海德格在其演講〈誰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中，將查拉圖斯特拉詮釋為生命（Leben）、痛苦（Leiden）與圓環（Kreis）的「代言人」（Fürsprecher）29。這意味著查拉圖斯特拉的言說，並非在宣揚一套外在於存在的教條，而是為存在本身最深層的結構與運動發聲。
從海德格的視角切入，在〈論人的智慧〉中，查拉圖斯特拉正是為「斜坡」這一痛苦而必要的過渡狀態代言。他並非要提供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來消除眩暈，而是要肯定這種眩暈、這種「雙重意志」的痛苦，並將其視為生命整體（圓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為那向上攀爬的創造性痛苦代言，也為那向下沉淪的人性羈絆代言，因為這兩者的張力共同構成了通往超人的完整道路 4。查拉圖斯特拉的「智慧」，在於如實地呈現此一存有論的真相，而非用道德判斷去遮蔽它。
3.2 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視角：力的拓樸學與情感
吉爾·德勒茲在《尼采與哲學》（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中，將尼采的思想核心重新詮釋為「主動的力」（active forces）與「反動的力」（reactive forces）之間的永恆鬥爭 31。主動的力是肯定、創造、自我超越的力量；反動的力則源於怨恨，是否定、尋求保存與拉平差異的力量。
藉由德勒茲的框架，「雙重意志」可以被精確地解讀為這兩種異質性的力在個體內的鬥爭。向上攀抓的意志，是主動的力尋求展現與增強的表現；而依戀於人性、目光向下沉墜的意志，則是反動的力（作為奴隸道德的歷史遺產）試圖將生命拉回可控、可計算狀態的殘留 32。在此框架下，「眩暈」（Schwindel）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情感」（Affect）。它不是一種主觀的心理狀態，而是兩種力在一個身體（或生命體）上碰撞、交鋒時所產生的強度（intensity）。它是生命從被反動的力主宰，轉向被主動的力主宰的過程中，必然產生的劇烈震盪與生理-心理效應 33。
3.3 洛維特（Karl Löwith）的視角：通往永恆輪迴的終極考驗
如前文所述，洛維特將「雙重意志」置於虛無主義與永恆輪迴的巨大張力之中 13。〈論人的智慧〉所描繪的內心掙扎，正是個體能否承受「永恆輪迴」此一「最沉重的負擔」的終極試金石。永恆輪迴的思想要求對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所有的痛苦、掙扎、醜陋與眩暈，都給予無條件的肯定，並願意其無限次地回歸。
一個被「雙重意志」撕裂、無法克服自身虛無主義衝動的個體，必然會被永恆輪迴的思想壓垮。他會詛咒自己的痛苦，希望它永不再來。因此，直面並克服「斜坡」上的存在性眩暈，整合分裂的意志，學會肯定那被傳統道德稱為「惡」的創造性力量，是達到最終的「然諾」（Ja-sagen）的心理前提。從這個角度看，〈論人的智慧〉不僅僅是對一種低等智慧的批判，更是一次通往最高生命肯定的心靈操練（askesis）。
綜合來看，洛維特提供了此章節的宏大形上學背景（虛無主義 vs. 永恆輪迴），海德格揭示了查拉圖斯特拉在此的存有論功能（為痛苦的過渡代言），而德勒茲則提供了其生理-心理層面的微觀動力學解釋（力的鬥爭與情感的產生）。這三種視角並非相互排斥，而是互為補充，共同構成了一種多層次的「詮釋的藝術」，展現了此章節在倫理學、心理學乃至形上學層面的豐富意涵。
結論：在斜坡之上起舞
本報告的系譜學考察最終表明，〈論人的智慧〉一章將傳統上被視為美德的「審慎」（Klugheit）進行了徹底的重估，將其診斷為一種源於虛無主義的病理症狀。它是一種基於恐懼、旨在規避生命內在風險的奴隸智慧。與此相對，「斜坡」上的「眩暈」與「雙重意志」的痛苦，則被揭示為從這種病態智慧中康復、通往自我超克（Selbst-Überwindung）的必經之路。
然而，尼采為「雙重意志」的衝突所提供的解決方案，並非簡單地選擇「向上」而徹底拋棄「向下」。人類永遠是動物性與神性的結合體，是大地與天空的子女。真正的超越在於整合這兩種力量，而非割裂它們。尼采的最終答案，體現在他反覆使用的另一個核心意象中：成為一個「舞者」（Tänzer）1。
舞者，是克服了「重力精神」（Geist der Schwere）的人。他既不脫離大地（向下），又能展現輕盈與飛升（向上）。他能夠在最危險的「斜坡」上，將存在的重負與內在的張力轉化為創造性的能量與優美的姿態。這是一種能夠肯定生命全部矛盾的智慧，一種在深淵邊緣歡笑的智慧 4。這才是尼采式的、超越了算計利弊的最高智慧，是通往超人與永恆輪迴之偉大肯定的終極藝術。〈論人的智慧〉正是這場偉大舞蹈開始前，那令人心悸的、充滿眩暈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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