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之恨的創造：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五節的解釋學分析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一部的第十五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導論：第一論文的論證高潮與揭示
1.1 定位第十五節：作為《論戰檄文》的巔峰
弗里德里希・尼采於1887年出版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在其副標題中便毫不掩飾其戰鬥意圖：「一篇論戰檄文」（Eine Streitschrift）1。這一定位揭示了該著作的核心功能不僅僅在於進行冷靜的哲學分析，更在於發動一場針對西方道德傳統根基的猛烈攻擊與挑釁。在此結構中，第一部論文「『善與惡』、『好與壞』」的第十五節，無疑是這場論戰的修辭學與哲學頂點。它猶如攻城戰中最後的、最具毀滅性的砲火，旨在徹底摧毀基督教道德大廈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基石——愛的誡命。
在此之前的十四個小節中，尼采透過語言學、歷史學與心理學的交叉考察，建構了其關於「怨恨」（ressentiment）的理論。他論證了現代歐洲的道德觀念並非源於對「善」的普世直覺，而是源於一場由猶太教發起、由基督教完成的「奴隸道德革命」。在這場革命中，無力的、受壓迫的「奴隸」階級，出於對強大、高貴的「主人」階級的深層怨恨，進行了一次價值的創造性顛倒。他們將主人的「好」（gut）重新定義為「惡」（böse），並將自身的軟弱、順從、謙卑等特質頌揚為「善」（gut）。然而，直到第十五節之前，這一論證主要停留在心理學的推測與歷史的宏觀素描。第十五節的功能，便是為這一宏大診斷提供最為驚世駭俗的「文本證據」。尼采在此處從抽象的心理學分析，轉向對基督教神學權威文本的直接引用，意圖證明他對奴隸道德的剖析並非空穴來風的誣衊，而是有其最神聖文本的自我告白作為支撐 3。此節因此成為整部論文的論證樞紐，將理論的利刃刺入歷史的肌體。
1.2 核心論點：系譜學的展演行動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主張，第十五節的意義遠不止於提供例證。它本身就是一種系譜學方法的極致展演。尼采在此並非扮演一位客觀的歷史學家，去「發現」一段被遺忘的歷史；相反，他化身為一位充滿攻擊性的詮釋者，淋漓盡致地運用其「解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透過對但丁、阿奎那與特土良的文本進行精心的揀選、並置、重組與再詮釋，來揭示一個被基督教官方敘事所深深壓抑的起源（Herkunft）。
這個被揭示出的起源，便是尼采以雷霆萬鈞之勢宣告的「永恆之恨」（ewiger Hass）。他試圖證明，基督教所宣稱的、作為其整個價值體系基石的「愛」（Liebe），在其系譜學的深處，其真相恰恰是其不共戴天的對立面。這種石破天驚的揭示，正是尼采系譜學批判功能的核心所在：它不滿足於描述價值如何演變，而是要「質疑現存價值的價值本身」（den Werth dieser Werthe einmal in Frage zu stellen）5。
更深一層的分析顯示，尼采在本節的寫作風格——充滿尖銳的諷刺、戲劇性的引用和顛覆性的重寫——並非其哲學論證的外部裝飾，而是其哲學論證本身。他透過模仿神學家引用權威文本的傳統手法，來徹底解構神學的權威性。他將神學家們的「聖言」從其原本的脈絡中抽離，將之轉化為對他們自身心理動機不利的「證詞」。這一過程本身就展演了系譜學的核心洞見：價值並非來自神聖的啟示或超驗的實在，而是源自於充滿特定視角與權力意志的解釋。尼采的展演，恰好證明了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動」本身也是一種解釋行動——例如，將強者的力量解釋為應受譴責的「惡」。因此，在第十五節中，系譜學的方法（解釋的藝術）與其所揭示的內容（價值源於解釋）達成了完美的、具有自我指涉性的統一。這是一種極其精妙的論證策略，它不僅僅告訴讀者怨恨的心理學，更讓讀者親眼目睹了解釋的權力如何運作，無論是在古代神學家的文本中，還是在尼采自己的筆下。
第二章：顛倒的修辭學：從但丁的地獄到基督教的天國
2.1 但丁的「粗疏謬誤」 (grober Schnitzer)
在第十五節的開篇，尼采選擇了中世紀基督教世界觀的文學與神學集大成者——但丁・阿利吉耶里——作為他論戰的起點。這一選擇極具策略性。但丁的《神曲》不僅是文學史上的豐碑，更是將基督教的宇宙論、倫理學與末世論形象化的權威文本。尼采特別聚焦於《地獄篇》第三章地獄之門上的銘文，其中最關鍵的一句是：「正義感動了我的崇高的造物主；神權、聖智、元愛，把我造成」（Giustizia mosse il mio alto fattore; / fecemi la divina podestate, / la somma sapïenza e 'l primo amore）。尼采將其濃縮並翻譯為德文的「也為永恆之愛所造」（Auch mich schuf die ewige Liebe）。這句銘文的意涵在於，它為地獄這一終極懲罰與痛苦的場所提供了神學上的正當性辯護：地獄的存在並非源於殘酷或仇恨，而是源於上帝最崇高的屬性，包括那創造一切的「元愛」（primo amore）。這是一種將懲罰與愛進行辯證統一的經典神學論述。
尼采將此論述斷然斥為一個「粗疏謬誤」（grober Schnitzer），同時卻又承認其帶有「激起恐懼的巧思」（schreckeneinflößenden Genialität）7。這句話精準地捕捉了尼采對基督教神學的雙重態度：一方面，他承認這種思想建構的複雜與精巧，它成功地將最可怕的現實（永恆的痛苦）納入一個看似自洽且崇高的形上學框架之中；但另一方面，他一針見血地指控其在心理根源上的根本性虛偽與自我欺騙 9。對尼采而言，將地獄歸因於愛，是一種最高級的精神詭辯，它掩蓋了懲罰與復仇的真正驅力。
2.2 銘文的顛倒：「永恆之恨」的誕生
緊接著，尼采施展了他最具標誌性的修辭策略之一：顛倒。他宣稱，這句銘文若要說得通，更應該被刻在基督教天國及其「永恆至福」的大門之上，但內容必須被徹底顛倒：「也為永恆之恨所造」（»Auch mich schuf der ewige Hass«）。這一顛倒的論戰效果是毀滅性的。它猶如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尼采意圖揭示的黑暗深淵：基督教的終極理想、信徒們最深切的盼望——天國的至福——其真正的建造者並非神聖之愛，而是凡俗、太凡俗的仇恨 7。
這一操作不僅僅是對基督教教義的尖銳批評，更是對整個西方道德形上學根基的顛覆。它暗示著，那些被奉為圭臬的最高價值（愛、憐憫、寬恕），其系譜學的源頭可能恰恰是它們所公開反對的東西。這種顛倒，完美地呼應並展演了尼采在第一論文前面章節中對怨恨心理學的分析。怨恨的本質性「創造性行動」（schöpferische That），正是在於它對貴族價值判斷的顛倒 11。強者的「好」被怨恨者重新解釋為「惡」；同樣地，在此處，地獄的「愛」也被尼采重新解釋（或者說，揭示）為天國的「恨」。尼采的寫作行為，在此處成為對奴隸道德顛倒過程的模仿與揭露，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顛倒來戳破顛倒的謊言。
更進一步看，尼采的「顛倒銘文」不僅是一個巧妙的比喻，它是一種深刻的系譜學「再銘刻」（re-inscription）行動。系譜學的核心洞見之一在於，價值是透過命名、標記與銘刻而被創造出來的 12。貴族階級最初透過「距離的激情」（
Pathos der Distanz）為自己命名為「好」，從而創造了價值。同樣地，但丁的銘文是基督教官方對其懲罰體系的自我辯護與價值宣告，它試圖將「愛」這一最高價值銘刻在宇宙秩序的基礎之上。尼采的行為則是一種直接的篡改與覆寫。他扮演了一位反向的立法者，一個新的價值銘刻者，強行抹去官方的價值銘文（愛），然後刻上他透過系譜學分析所揭示的、被壓抑的起源（恨）。這個動作本身就體現了權力意志——解釋的權力，亦即創造價值的權力。它揭示了一個根本性的系譜學原理：任何價值體系的確立，都是一種權力解釋的勝利。基督教的歷史性勝利，就在於它成功地將其基於怨恨的價值觀銘刻為宇宙的「真理」和神聖的「愛」。因此，尼采的批判要得以完成，就必須透過一次同樣具有暴力性質的「再銘刻」行動，從而揭示前者銘刻行為背後的權力本質。這不僅是修辭的勝利，更是對價值創造過程的深刻哲學洞察。價值鬥爭的本質，即是銘刻權的鬥爭。
第三章：神學家的證詞：阿奎那與罪人受罰的景觀
3.1 「溫順如羔羊」的權威
在完成了對但丁的顛覆性重寫之後，尼采轉向了他的第二位、也是更具神學分量的證人：托馬斯・阿奎那。尼采在引出這位經院哲學大師時，運用了極具反諷意味的描述，稱他「溫順如羔羊」（sanft wie ein Lamm）10。這一形容詞的選擇絕非偶然。「羔羊」在基督教象徵體系中代表著純潔、犧牲與耶穌基督本人，同時在尼采的語境中（尤其是在第一論文第十三節的著名寓言裡），羔羊代表著軟弱、無力、充滿怨恨的奴隸道德一方。透過將阿奎那形容為「羔羊」，尼采在引用其話語之前，就已經將他定位在奴隸道德的陣營中，並暗示他接下來的話語將揭示出這種「溫順」外表下所隱藏的殘酷心理。
尼采接著引用了阿奎那的關鍵段落：「Beati in regno coelesti, sagt er, videbunt poenas damnatorum, ut beatitudo illis magis complaceat」——「天國的受福者」，他（阿奎那）說道，「將會看到罪人受罰，為的是讓他們的至福感更加愜意」8。這段引文出自阿奎那《神學大全》的補編（Supplementum, q. 94, a. 1）14。在原始的文本脈絡中，阿奎那的論證圍繞著幾個更為複雜的神學議題展開，例如受福者是否會對罪人感到憐憫（答案是不會，因為這會減損他們的幸福），以及觀看懲罰如何彰顯神的正義與受福者自身所蒙受的恩典 15。尼采的引用無疑是選擇性的，他忽略了那些關於神聖正義的辯護，而將焦點完全集中在受福者的主觀心理體驗上。然而，從尼采的系譜學目的來看，這種選擇是精準且致命的。他準確地捕捉到了文本中關於「觀看」（
videbunt）與「愉悅的增強」（magis complaceat）之間的直接連結，而這對於他的心理學分析而言，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彈藥。
3.2 至福的相對性與怨恨的邏輯
阿奎那的這句話，在尼采的解讀下，成為了揭示怨恨心理學核心邏輯的鐵證。它所暴露的最關鍵一點是：天國的「至福」（beatitudo）並非一種自足的、圓滿的、內在豐盈的狀態，而是一種相對的、依賴性的幸福。它的完滿，需要一個外在的對立面——罪人的永恆苦難——作為參照物、背景和增強劑。如果沒有地獄的景象，天堂的快樂就會失色。
這完美地印證了尼采在第一論文第十節中提出的核心論點：貴族道德從對自身的肯定（"Ja-sagen"）出發，其價值創造是自發的、主動的；而奴隸道德的本質則是對外的否定（"Nein-sagen"），它需要一個外在的、敵對的「他者」來定義自身，其行動在本質上永遠是「反應」（Reaktion）11。天國的幸福正是一種典型的反應性幸福。它不是從自身的充沛力量中湧流而出，而是透過否定和觀看他者的不幸來反向地肯定自身。這就是「想像的復仇」（
imaginäre Rache）的終極實現與制度化。那些在塵世間因無力而無法實現的復仇，在天國的幻想中被轉化為一種永恆的、合法的、被神學所正當化的觀賞活動 16。觀看昔日的壓迫者受苦，成為了昔日被壓迫者獲得最高愉悅的源泉。
更深層地看，尼采在此處揭示了道德概念「正義」如何在其心理底層被悄然轉化為一個美學概念——「愉悅的景觀」。在神學的官方話語中，懲罰的理由是為了彰顯上帝的「正義」。這是一個崇高的、非個人的目的。然而，尼采的引用與分析，巧妙地將聚光燈從「為何懲罰」（正義的形上學理由）轉移到了「為何觀看」（受福者的心理體驗）。他懸置了官方宣稱的「目的」（Zweck），而去探尋其背後真正的驅力或「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3。官方宣稱的目的，是彰顯上帝的正義；而尼采揭示出的心理驅力，則是增強自身的幸福感，並盡情享受復仇的果實。這是一個典型的系譜學操作，它揭示了表層目的與深層起源之間的分裂。最終的結論是，基督教的末世論成功地將一種原始的、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快感（觀看敵人受苦），透過複雜的神學建構，重新包裝成一種神聖的、正義的、甚至是提升靈性的體驗。在道德與正義的莊嚴外衣之下，跳動著的是權力意志那顆渴望觀看與享受的美學之心。
第四章：仇恨的古代根源：特土良與觀看殘酷的愉悅
4.1 升級的景觀：從阿奎那到特土良
如果說阿奎那的論述還帶有一種經院哲學式的、相對冷靜的殘酷，那麼尼采接下來引用的早期教父特土良（Tertullian）的文本，則將這種情感推向了極致，化為一種充滿原始激情、近乎癲狂的施虐幻想。尼采透過這一引用，將論證的強度再次升級，從中世紀神學的邏輯思辨，直接回溯到早期基督教那充滿血與火的護教熱情之中。他所引用的段落出自特土良的《論奇觀》（De spectaculis），這是一部旨在勸誡基督徒遠離羅馬帝國各種血腥公共娛樂（如角鬥士比賽、劇場表演）的著作 18。
尼采精準地捕捉到了這部著作中最具反諷意味的段落。特土良在譴責異教徒的「奇觀」之後，轉而向基督徒許諾了一個更為宏大、更為壯麗、更令人興奮的未來奇觀——那就是末日審判的景象。尼采所引述的段落，生動地描繪了特土良對這一景象的熱切期盼。他想像著自己將如何嘲笑、如何欣賞那些昔日的迫害者——那些不可一世的君王、那些迫害基督徒的總督、那些自作聰明的哲學家、那些在舞台上打動人心的悲劇演員、那些在賽場上風馳電掣的駕車人——在永恆的烈火中煎熬、呻吟、溶解的景象 3。特土良的語言充滿了感官的細節和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他將這種觀看描述為一種無與倫比的喜悅與凱旋。
這裡的深層諷刺在於，特土良寫作《論奇觀》的初衷，是為了將基督徒的慾望從世俗的、血腥的娛樂中抽離出來，引向一種更為「純潔」的精神生活。然而，他最終所提供的替代品，並非是對這種慾望的根除，而是一種將其延遲、宇宙化、神聖化的替代方案。基督教並沒有消除人類對觀看殘酷景觀的原始慾望，而是將其從羅馬的競技場轉移到了末日的審判庭，將觀看的對象從角鬥士變成了永罰的罪人，並將這種觀看行為的性質從一種罪惡的娛樂，提升為一種見證神聖正義的虔誠之舉。
4.2 情感的系譜學：利用「古老的情感神經路徑」
尼采對特土良的引用，其意義超越了僅僅揭示早期基督徒的仇恨心理。此處可以引入學者布萊恩・萊特巴迪（Brian Lightbody）的深刻洞見，他認為，尼采在此處實際上觸及了一個更為根本的系譜學機制。基督教的教義，例如末日審判、天堂與地獄的觀念，並非憑空創造出來的。它們更像是一種高度複雜的「概念發展」，其巨大的成功在於，它們「解碼並利用了古老的情感神經路徑」（conceptual developments meant to decipher and utilize ancient affective neural pathways）19。
這些「古老的情感神經路徑」，指的就是深植於人類生物性與心理結構中的原始驅力，例如對敵人的仇恨、對復仇的渴望、從觀看他人痛苦中獲得快感的本能等等 21。在一個文明化的社會中，這些原始驅力受到了各種習俗、法律與道德的壓抑。基督教的偉大發明，就在於它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形上學框架，讓這些被壓抑的驅力能夠以一種安全、正當、且能帶來極大心理滿足的方式被重新引導和釋放。它將個人的復仇慾望，轉化為對上帝公義審判的期盼；它將幸災樂禍的快感，轉化為對上帝榮耀的見證。這種心理技術解釋了為何基督教道德體系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和歷史持久力，因为它成功地為人性中最黑暗、最受壓抑的部分提供了一個神聖的出口 23。
4.3 苦難景觀的系譜學比較
為了更清晰地闡明尼采對不同文化中「觀看苦難」這一現象的系譜學態度，可以建構一個比較表格，以突顯基督教天國景觀的獨特性及其在尼采看來所具有的生命否定特質。
這個表格清晰地顯示，尼采並非籠統地反對一切形式的殘酷或對痛苦的觀看。他所批判的，是基督教那種將殘酷道德化、將仇恨神聖化的獨特心理機制。希臘人肯定痛苦，羅馬人享受殘酷，但只有基督徒發明了一種體系，讓享受殘酷的同時還能感覺到自己是道德高尚的。這正是尼采所說的「精神化」（Vergeistigung）的過程。基督教作為一種無與倫比的心理技術，它並非消滅了野蠻的本能，而是將其升華（sublimate）。仇恨被精神化為「對正義的渴望」，殘酷的快感被精神化為「對上帝榮耀的虔誠見證」。第十五節，特別是對特土良的分析，正是對這種「精神化」過程的最終解剖。天國的景觀是原始情感與高度複雜的神學概念的完美結合，是奴隸道德最偉大的心理學成就，也是其生命否定本質的最有力證明。
第五章：怨恨心理機制的完成態
5.1 綜合圖像：怨恨的末世論
綜合前述對但丁、阿奎那與特土良的逐層深入分析，尼采在第十五節中為我們建構出了一幅由怨恨驅動的完整心理圖像。這個圖像的核心可以被稱之為「怨恨的末世論」（the eschatology of ressentiment）。基督教的末世論，即關於世界終末、最終審判、天堂與地獄的整套教義，在尼采看來，並非神聖啟示的產物，而是怨恨心理學發展到其邏輯終點的必然歸宿和最終幻想。
這個末世論幻想的核心功能，是提供一個最終的、徹底的「價值重估」。在塵世的現實中，弱者受苦，強者享樂；無力者被支配，有力者進行支配。這是一個令怨恨者感到痛苦和不公的秩序。末世論的承諾則是，在時間的終點，這一秩序將被徹底、永恆地顛倒。昔日的「第一」將成為「末後」，「末後」的將成為「第一」。這個關於終極顛倒的承諾，是奴隸道德得以在心理上戰勝貴族道德的關鍵武器 2。它為現世的苦難賦予了意義（考驗、淨化），並為無法實現的復仇慾望提供了一個無限延遲但保證兌現的期票。
5.2 外化的仇恨與內化的殘酷
為了更全面地理解怨恨的心理機制，有必要將第一論文中這種投向外部敵人的「永恆之恨」，與尼采在第二論文「『罪』、『惡劣良心』及其相關者」中所深入探討的、轉向內部的殘酷——即「惡劣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聯繫起來。這兩者並非孤立的現象，而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是人類的攻擊性驅力在文明化進程中，因受到壓抑而尋找的不同出路。
根據尼采的分析，當人類被迫進入社會的「和平」狀態，其向外的、動物性的攻擊本能便失去了宣洩的對象。這些無法向外釋放的驅力，便轉而向內，指向其載體自身。人開始自我折磨、自我譴責，這便是「惡劣良心」的起源。它是一種內化的殘酷。然而，這種內化的壓力是極其痛苦的。在此脈絡下，基督教所提供的末世論幻想，就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心理調節角色。它為這種被壓抑、內化的攻擊性，重新提供了一個最終的、合法的、向外的宣洩管道。信徒可以將積壓的仇恨與攻擊性，全部投射到「罪人」、「異教徒」、「上帝的敵人」這些對象身上，並期盼在末日審判的奇觀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
因此，第一論文的「永恆之恨」（外化的殘酷）與第二論文的「惡劣良心」（內化的殘酷）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心理經濟學模型。這個模型解釋了在文明化的過程中，人的動物性本能如何被處理、轉化和利用。惡劣良心創造了罪疚感，而天國的復仇幻想則提供了對這種罪疚感的終極補償與解脫。日文學術界對「ルサンチマン」的分析也強調了這一點，即怨恨既可以表現為對他者的否定，也可以轉化為一種自我否定，最終導向對生命本身的虛無化評價 27。
5.3 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動」
最終，基督教天國的構想，是奴隸道德最根本的「創造性行動」（schöpferische That）的頂點 11。怨恨並非僅僅是消極的反應或純粹的否定（"Nein-sagen"）。在其最高階段，它變得具有驚人的創造力。它不僅僅是否定主人的價值，它還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完整的形上學體系、宇宙論和價值等級，而在這個被創造出來的體系中，弱者、受苦者、謙卑者最終成為了審判者和勝利者。
這個被創造出來的「天國」，其核心驅動力被尼采診斷為對生命的深刻敵意和「向無的意志」（Wille zum Nichts）27。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它的幸福不是源於自身生命的豐盈、健康與力量的肯定，而是源於對另一種生命形態（強者、貴族、生命力旺盛者）的徹底否定、貶低與永恆毀滅的景象。這是一種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一種透過否定生命來「肯定」自己的虛假肯定。它最終所欲求的，不是生命的繁盛，而是所有與自己不同的、更強大的生命的終結。這就是尼采認為這種道德體系最終導向虛無主義（Nihilism）的根本原因：它以生命的名義，行反生命之實。第十五節所揭示的天國景象，正是這一虛無主義意志最赤裸、最坦誠的自我展現。
第六章：結論：「永恆之恨」的勝利與價值的未來
6.1 第十五節的樞紐作用
回顧全文，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五節在整部論文的論證結構中扮演了無可替代的關鍵樞紐作用。它成功地將此前章節中較為抽象的心理學分析（怨恨理論），與具體的、可供查考的歷史文本（神學著作）緊密地連結在一起。透過對但丁、阿奎那與特土良的精妙運用，尼采將他對奴隸道德心理根源的診斷，從一種哲學家的「假說」提升為一種有據可查的「供認」。這一節的分析，使得他對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不再僅僅是外部的攻擊，而更像是一種從其內部文獻中發掘出的、無法辯駁的自我揭露。正是這種內外夾擊的論證策略，使得尼采的系譜學批判獲得了其獨特的穿透力與說服力。
6.2 系譜學的最終揭示
本節的系譜學意涵是深刻而顛覆性的。尼采的最終揭示在於，被西方文明奉為圭臬兩千年的最高道德價值——基督教的愛、憐憫、寬恕以及對天國至福的盼望——其譜系並非如其所宣稱的那樣，源自神聖的啟示或超驗的善。恰恰相反，它們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最低下、最人性、太人性的心理動機：被壓抑者的仇恨、弱者的嫉妒、以及無力者對復仇的無限渴望 28。
「永恆之恨」的歷史性勝利，即奴隸道德的全面勝利，在尼采看來，為歐洲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它導致了尼采在書中反覆憂慮的「歐洲人的矮化、平庸化」（Verkleinerung und Ausgleichung des europäischen Menschen）。因為這種道德體系頌揚軟弱、同情病患、壓抑強健的本能，最終旨在馴服人類這頭「猛獸」，將其變為溫順的「家畜」30。其結果是，卓越、高貴、強大的個體被視為危險的「惡人」，而人類追求偉大與超越的內在動力也隨之萎縮。當我們對人的理想變成了「好人」（即無害之人）時，我們也就喪失了對「人」這一物種可能達到的高度與深度的敬畏、希望、乃至意志 29。這就是尼采所診斷的現代虛無主義的根源之一：我們對人感到厭倦了。
6.3 重估一切價值的序曲
因此，對第十五節的深入剖析，必須被置於尼采更為宏大的哲學計畫——「重估一切價值」（Umbewertung aller Werte）——的脈絡中來理解。系譜學的批判功能，其目的並非僅僅是為了摧毀。揭露舊有價值的可疑起源與生命否定本質，是為了動搖它們在我們心中不容置疑的權威，從而為新的、生命肯定的價值創造出可能性與空間。只有當我們意識到我們所繼承的道德遺產是多麼成問題，我們才會感到一種去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種價值尺度的迫切性。
在第一論文的結尾，尼采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這場持續兩千年的價值鬥爭中，奴隸道德（以羅馬對猶太的鬥爭為象徵）看似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是否這就意味著終結？或者，是否還有一種「更高貴的理想」復甦的可能？尼采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而是將問題拋給了「未來的哲學家」。對第十五節的分析，正是為了喚醒這些未來的讀者，讓我們深刻地理解我們腳下的道德基石是由何種可疑的材料（永恆之恨）所構成。只有建立在這種清醒的認識之上，對一種新的、超越善惡的、肯定生命的貴族理想的追求，才可能真正開始。第十五節的黑暗景象，因此也 paradoxical 地成為了照亮未來可能性的一道刺眼光芒。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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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adical Goals of Slave Morality in Nietzsche's On the ...,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cambridge.org/core/journals/review-of-politics/article/radical-goals-of-slave-morality-in-nietzsches-on-the-genealogy-of-morality/8CA02C053E4D65962A403489D60DF3A1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by Friedrich Nietzsche | Research Starters - EBSCO,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ebsco.com/research-starters/literature-and-writing/genealogy-morals-friedrich-nietzs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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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 by Friedrich Nietzsche: “Dante, I think, committed a crude blunder when,...” - Goodreads,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goodreads.com/quotes/7792890-dante-i-think-committed-a-crude-blunder-when-with-a
I too was created by eternal hate - 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vt9ls0/i_too_was_created_by_eternal_hat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 Yoann Bazin,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yoannbazin.com/wp-content/uploads/2018/09/3-nietzsche.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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