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13日星期六

GM 1 第一部份之全部總回顧 // 《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之闡釋：一場針對價值根源的論戰 (by gemini)

《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之闡釋：一場針對價值根源的論戰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一部份，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重估一切價值的序曲——《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的論戰性格與詮釋藝術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於1887年出版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並非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哲學論著，而是一部充滿激情與挑釁的「戰書」（Streitschrift）1。其根本目的不在於建構一套新的道德體系，而在於對整個西方道德傳統的根基發動一場徹底的批判。作為這場論戰的開篇，第一部份〈「善與惡」、「好與壞」〉（

»Gut und Böse«, »Gut und Schlecht«）以其結合了機智、尖刻與攻擊性的獨特風格，旨在深入讀者最穩固的道德信念，動搖其看似不證自明的基礎 2。尼采在此不僅僅是進行學術探討，更是在發動一場精神上的戰爭，企圖顛覆兩千年來支配西方世界的價值判斷。

因此，要深刻理解本部份的內涵，僅僅複述其論點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採用尼采本人所倡導的「闡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這是一種要求緩慢、細緻、反覆咀嚼文本的閱讀方法。正如尼采在全書序言中要求讀者學會「反芻」（Wiederkäuen）一般，本報告旨在對文本進行深度的哲學詮釋，不僅關注其表層論證，更要深入其修辭策略、心理學洞察、語言學考掘及其背後的形上學預設 1。此方法要求我們將尼采的系譜學視為一種解碼「文化象形文字」（

kulturellen Hieroglyphenschrift）的藝術，一種追溯價值判斷背後權力意志形態的診斷學，而非單純的歷史事實陳述 2。本報告將立基於此一詮釋原則，對《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的核心論證進行系統性的剖析與闡發。

第一章：「英國心理學家」的窘境——對道德起源之非歷史性思維的批判 (§1-3)

尼采的論戰以一場猛烈的攻擊拉開序幕，其目標是他輕蔑地稱之為「英國心理學家」的思想家們。值得注意的是，此處的「英國」並非一個地理或國籍標籤，而是一個思想類型的符號，一種尼采視為智識上淺薄、平庸的代名詞 3。這群思想家的代表人物，如尼采在序言中直接點名的保羅．芮（Paul Rée），構成了他批判的直接靶心 1。他們的核心論點，植根於功利主義的土壤，主張「好」（

gut）的觀念起源於「非利己的」（unegoistisch）行為對其受益者所展現出的「功利性」（Nützlichkeit）4。換言之，最初人們稱讚那些無私的行為，僅僅是因為這些行為對他們自己「有用」。

心理學的荒謬性：遺忘假設的不可信

尼采一針見血地指出，此理論的核心建立在一個心理學上極其荒謬的「遺忘假設」（Vergesslichkeit dieser Nützlichkeit）之上。該理論宣稱，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遺忘」了稱讚這些行為的最初功利動機，而這些行為僅僅因為「習慣」，就被視為其本身是「善」的 5。尼采對此提出了一個毀滅性的反詰：功利性作為一種無時無刻不在的日常經驗，理應是持續被強化、被銘刻在意識中的，而非輕易被遺忘的。一個行為的有用性，恰恰是它最不可能被遺忘的特質 8。因此，這個建立在「遺忘」沙丘上的理論，暴露了其內在的心理學矛盾與天真 5。

缺乏歷史精神

更深層次地，尼采批判這些心理學家完全缺乏「歷史精神」（historischer Geist）5。他們犯下了一個根本性的時代錯置謬誤：將自己所處的、被民主化與功利主義思潮浸染的現代社會價值觀，直接投射到遙遠的、結構截然不同的古代社會。他們未能意識到，價值判斷本身並非永恆不變，而是特定歷史條件、社會結構與權力鬥爭下的產物。他們的思維方式是「非歷史的」（

unhistorisch），他們從未真正質疑過，在貴族統治的社會中，價值的起源是否可能來自完全不同的源頭 5。他們的理論，不過是現代「民主偏見」在歷史探究領域中的一種症狀。

這場開篇的論戰，其意義遠不止於對功利主義學派的學術辯駁。它實質上是兩種根本對立的知識探究方法的對決。一方是尼采所開創的「系譜學-歷史-心理學」方法，它強調深度、歷史感與對權力意志的洞察；另一方則是尼采所鄙夷的現代「實證主義-功利主義-非歷史」方法，其特徵是扁平、缺乏心理深度，並被當代意識形態所蒙蔽。尼采攻擊的並非僅僅一個學派，而是一種他視為現代性智識「疾病」的思維模式。他們代表了一種精神的頹廢，一種將複雜的人類價值現象簡化為單一功利原則的扁平、平庸的畜群式人性觀 9。這場批判為尼采接下來的正向論述——即價值的真正起源——進行了必要的清場。

第二章：貴族價值的創造——「好與壞」（gut und schlecht）及距離感（Pathos der Distanz） (§2, 4-5, 11)

在摧毀了「英國心理學家」的功利主義起源論後，尼采提出了他自己的系譜學假說。他主張，價值的真正起源與功利性毫無關係，而是源於一種截然不同的心理動力。

主人道德的起源：自我肯定

與功利主義理論恰恰相反，尼采斷言，「好」（gut）這個價值判斷，最初並非由行為的受益者所創造，而是源於「高貴者、強者、地位高者、思想高尚者」（die Vornehmen, Mächtigen, Höhergestellten und Hochgesinnten）對自身的感受與肯定 2。這是一種源於內在豐盈的、自發的、直接的價值創造活動 2。其核心的創造性邏輯並非來自外部的評價，而是一個強而有力的自我宣告：「我們高貴者，我們美好的，我們幸福的，我們就是好的」。與此相對的「壞」（

schlecht），則是在此之後被創造出來的蒼白對照，用以指稱那些低下的、平民的、普通的、不值得一提的存在 7。

距離感 (Pathos der Distanz)

這種價值創造的根本驅動力，尼采稱之為「距離感」（das Pathos der Distanz）。這是一種深刻而持久的等級差異感，是統治的貴族階級與其所俯視的被統治階級之間的鴻溝所產生的情感 11。正是這種高高在上的視角，這種將自身視為價值尺度的權力感，催生了最初的價值劃分。「好」與「壞」的對立，在其源頭並非道德判斷，而是一種植根於社會階級結構的區分：「好」意指高貴的、強健的、屬於統治階層的；而「壞」則僅僅意指平民的、低下的、普通的，不帶有後世道德譴責的意味 7。

語源學考掘與爭議

為了支撐這一論點，作為一位受過嚴格訓練的古典語文學家，尼采引用了大量的語源學證據，試圖從語言的化石中挖掘出被遺忘的價值起源。

尼采的論證：他指出，在多數語言中，「好」的詞源都指向與「高貴」、「貴族」相關的概念。例如，他主張拉丁文的 bonus（好）源於更古老的形式 duonus，意為「戰士」或「爭鬥之人」12；希臘文的 ἐσθλός（好）意指「那存在的、擁有現實的、真實的」；德文中，「壞」（
schlecht）與「單純、普通」（schlicht）同源，最初正是用來指稱平民，與貴族形成對比 5。他甚至更大膽地將希臘文的 κακός（壞）與拉丁文的
malus（壞）聯繫到膚色，暗示其源於高貴的征服者對被征服的、膚色較深的土著居民的稱謂，例如將 malus 與希臘文的 μέλας（黑）聯繫起來 7。
學術界的批判性回應：然而，尼采的許多語源學主張在後來的學術研究中受到了嚴峻的挑戰。當代語言學與古典學的研究顯示，尼采的考掘雖富於啟發性，卻往往不夠嚴謹。

關於 bonus，雖然其源於 duonus 的說法基本正確，但其原意更可能與「尊敬」、「給予」或「恩惠」有關，而非尼采所說的「戰士」。現代學者普遍認為，是 bellum（戰爭）一詞由 bonus（好）衍生而來，作為一種委婉語，其語義發展方向與尼采的推斷恰好相反 12。
malus 與 mélas 之間的關聯，在現代語源學中被認為是可疑的，缺乏足夠證據支持 14。
schlecht 與 schlicht 雖然確實同源，其共同詞根意為「平滑的、平坦的」，但其意義演變為「壞」的路徑比尼采描述的更為複雜，且這種負面含義的確立可能發生在比尼采所暗示的更晚近的時期 13。
許多學者因此指出，尼采的語源學分析，與其說是嚴格的科學考證，不如說是一種服務於其哲學目的的「詩意重構」或「思想實驗」15。

這種看似的「不準確」，反而深刻地揭示了尼采系譜學方法的本質。尼采關心的核心並非歷史事實的精確還原，而是透過對語言碎片的創造性詮釋，來診斷隱藏在價值判斷背後的權力關係與心理類型。歷史與語源學是他進行哲學診斷的「工具箱」，而非其最終目的。他宣稱自己的研究是「真實的道德史」（wirkliche Historie der Moral）18，然而他提供的案例卻是高度選擇性且充滿爭議的。這其中的張力表明，尼采的「歷史」概念與實證主義史學截然不同。他將哲學家視為「文化的生理學家」與「症狀學家」（

Symptomatologe）20。因此，他的系譜學是一種「症狀學式的歷史」。他透過語言這個「症狀」，去追溯形成這些症狀的權力意志類型——是高貴的、肯定的，還是怨恨的、反應的。即使某些語源學細節有誤，其所揭示的兩種基本心理類型學的對立，依然構成了其哲學論證的堅實內核。

「金髮猛獸」（blonde Bestie）的詮釋

在第11節，尼采引入了著名的「金髮猛獸」隱喻，這個詞彙在歷史上常被誤解並被納粹意識形態所濫用。然而，嚴謹的學術詮釋早已釐清，此概念絕非種族主義的產物。尼采在此處所指的「金髮」，並非指涉特定的北歐人種，而是一種象徵性的語言。牛津大學的譯本甚至註解指出，「金髮」在此處是對獅子的寓言式指涉，象徵其威武與高貴 22。這個「猛獸」代表的是一種前道德的、野性的、充滿生命力的原始力量。它是所有高貴種族——尼采明確列舉了羅馬、阿拉伯、日耳曼、日本的貴族，以及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在進行征服、冒險與創造時所展現出的、未被文明規訓的「掠食動物」（

Raubtier）本能 7。它象徵著一種健康的、直接的力量展現，一種從內心深處湧出的、對生命本身的肯定。

第三章：怨恨（Ressentiment）的煉金術——奴隸道德的反動與「善與惡」（gut und böse）的誕生 (§7, 10, 13-14)

在闡述了主人道德的起源之後，尼采轉向了人類道德史上最深刻、最具決定性的事件：一場由怨恨所驅動的價值革命。

怨恨的心理機制

當被壓迫者、弱者、奴隸階級，由於自身的「無能」（Ohnmacht）而無法對壓迫他們的強者進行直接的、行動上的報復時，一種被壓抑的、充滿毒液的復仇情感便開始在內心深處醞釀、發酵。這種情感，尼采借用法語詞彙將其命名為「怨恨」（Ressentiment）2。它不是一種簡單的憤怒或憎恨，而是一種延遲的、內轉的、不斷自我毒化的情感。它無法像貴族那樣透過行動來釋放，只能在內心中反覆回味所受的傷害，讓仇恨不斷滋長。

奴隸道德的「不」

怨恨的這種心理結構，決定了奴隸道德的根本性質。與主人道德從肯定自身（「我是好的」）出發截然相反，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為，是一個根本性的「不」（Nein）。它首先需要一個對立的、外在的世界——即那些強大的、高貴的主人——然後對這個世界說「不」。這個「不」，這個對他者的否定，是它唯一的、最初的創造性行為 10。它首先將主人道德中的「好」重新標定為「惡」（

böse），一個帶有強烈道德譴責意味的詞彙，然後才回過頭來，將與之對立的自身稱為「善」（gut）7。

想像的復仇與價值顛覆

由於無法在現實中復仇，怨恨者便轉向了「想像的復仇」（imaginäre Rache）10。這是一場在精神領域中進行的、更為陰險也更為徹底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怨恨者完成了一次驚天動地的價值顛覆（

Umwertung der Werte）。他們巧妙地將自身因軟弱而不得不具備的特質——如謙卑、耐心、順從、同情——重新詮釋為值得讚揚的道德「美德」。與此同時，他們將強者所擁有的、令他們嫉妒又恐懼的特質——如力量、驕傲、健康、財富——打上了「惡」的烙印。於是，弱者的無能被奇蹟般地轉化為一種功績，一種自由選擇的善良 26。

德勒茲的詮釋：反應性力量的勝利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其著作《尼采與哲學》中，將尼采的「怨恨」概念從純粹的心理學層面，提升到了力量哲學的高度。德勒茲認為，怨恨代表了「反應性力量」（forces réactives）對「主動性力量」（forces actives）的歷史性勝利 20。主動性力量的特徵是行動與創造，而反應性力量則是被動地回應刺激。怨恨者的根本特徵是其「驚人的記憶力」（

einem fabelhaften Gedächtnisse），他們無法遺忘任何受到的傷害，這些記憶的痕跡在他們意識中不斷硬化、潰爛，成為仇恨的溫床 28。與此相對，貴族的健康與力量恰恰體現在其「遺忘的能力」（

Fähigkeit des Vergessens）上，他們能夠迅速消化經驗，不讓負面情緒滯留 29。怨恨的創造邏輯是：「你是惡的，所以我才是善的。」29。它永遠需要一個外在的敵人來定義自身的存在。而主人道德的邏輯則是：「我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29。

怨恨最可怕也最富創造力之處，在於它展現了一種精神上的「煉金術」。它能夠將人類最負面的情感——仇恨、嫉妒、無能、復仇慾——轉化為神聖的、普世的道德價值。這是一場精神的奇蹟，將「鉛」（痛苦與軟弱）變成了「黃金」（道德美德）。尼采描述怨恨是「創造性的」（schöpferisch）並「催生了價值」（Werte gebiert）10，其原料是「被壓抑的復仇衝動」和「無能」25，其產物則是全新的價值體系，其中「謙卑」、「同情」成為最高美德 26。這個過程深刻地揭示了奴隸道德的根本「不誠實」（

Unehrlichkeit）——它將自己充滿仇恨的起源，巧妙地隱藏在愛的語言之下。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這兩種對立的道德類型，以下表格對其核心特徵進行了系統性的比較：

特徵	主人道德 (Herrenmoral)	奴隸道德 (Sklavenmoral)
價值判斷	「好／壞」 (gut und schlecht)	「善／惡」 (gut und böse)
起源	高貴者、強者的自我肯定 2	弱者、被壓迫者的怨恨 (Ressentiment) 19
心理動力	距離感 (Pathos der Distanz) 11	怨恨、想像的復仇、嫉妒 2
行動模式	主動的、自發的、肯定的 2	反應性的、否定的 2
價值創造邏輯	「我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 29	「你是惡的，所以我才是善的」 29
核心價值	力量、健康、驕傲、勇氣、生命肯定 2	同情、謙卑、耐心、平等、生命否定 19
對他者態度	輕蔑、遺忘 29	仇恨、記憶、算計 28
象徵	羅馬、荷馬史詩英雄、「金髮猛獸」 23	猶太、基督教、蜘蛛 19

這個表格不僅僅是資訊的羅列，它本身就是一種「闡釋」。它將尼采散佈在文本各處的論證結構化，使讀者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兩種道德類型在每一個層面上的鏡像式對反關係，從而深刻理解「價值顛覆」的系統性與徹底性，這正符合了高品質「闡釋藝術」的要求。

第四章：僧侶的謀略與道德的奴隸起義——猶太與羅馬的永恆鬥爭 (§6-9, 16)

尼采接著指出，這場驚天動地的價值革命，其領導者並非普通的、無組織的奴隸大眾，而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僧侶階級」（priesterliche Kaste）。

僧侶階級的角色：變質的貴族

尼采強調，僧侶本身是貴族的一種變體，但他們是「變質的」、病態的貴族。與戰士貴族（Kriegerkaste）將權力意志直接外化為身體的行動、征服與統治不同，僧侶階級的權力意志是內轉的、精神化的 2。由於身體上的虛弱或禁慾的要求，他們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與戰士貴族抗衡，因此他們轉而在精神領域中尋求權力。這種內轉的權力意志，使他們變得深刻、聰明，但也充滿了仇恨與嫉妒 26。學者R. Lanier Anderson的研究特別指出，尼采在其文本中始終將僧侶劃歸為貴族類型，他們是奴隸價值的「創造者」，而非奴隸本身。他們是這場價值革命的策劃者與領導者，利用奴隸大眾的怨恨情緒作為武器，來對抗他們所憎恨的戰士貴族 32。

道德的奴隸起義 (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

這場由僧侶階級所主導的革命，尼采稱之為「道德領域的奴隸起義」（der 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這並非一場爭奪政治權力的武裝起義，而是一場更為深刻、更為持久的精神革命，一場在價值層面上展開的戰爭 7。尼采將這場起義的歷史起點，明確地指向了猶太人，稱「隨著猶太人，道德領域的奴隸起義開始了」7。他認為，正是猶太這個「僧侶的民族」（

priesterliches Volk），憑藉其最深刻的精神仇恨，完成了對其敵人（即高貴者）的價值觀的徹底顛覆 26。

「猶太對抗羅馬」的象徵

尼采將這場延續千年的價值鬥爭，戲劇化地濃縮為一個宏大的歷史象徵：「猶太對抗羅馬，羅馬對抗猶太」（Rom gegen Judäa, Judäa gegen Rom）31。這兩個詞彙在他的系譜學中，已不再是單純的歷史地理名詞，而是兩種根本對立的價值體系的符號：

羅馬：象徵著主人道德的最高典範。它代表了強大、高貴、肯定生命、現世的、非道德的（amoralisch）價值體系。羅馬人是行動者，是創造者，是價值的制定者 31。
猶太：象徵著奴隸道德的起源與勝利。它代表了由僧侶階級發動的、基於怨恨的價值顛覆。這種價值體系最終透過其繼承者——基督教——在精神上征服了不可一世的羅馬帝國，將其「善惡」的道德觀散播到整個西方世界 7。

尼采認為，這場鬥爭至今仍未終結，它構成了西方文化的內在矛盾與張力。他將文藝復興視為羅馬價值（古典理想）的一次短暫而輝煌的復甦，而隨後的宗教改革，則被他視為猶太價值（怨恨道德）的再次反撲與勝利 7。

這場奴隸起義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功，其深層原因在於它壟斷了對人類存在的一個核心問題的解釋權：即「痛苦的意義」。主人道德雖然強大，但對於痛苦、疾病、死亡等生命中的負面現象，保持著一種天真的沉默或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希臘人將人類的苦難視為奧林帕斯山眾神的一場節日景觀，一種審美現象 2。然而，僧侶階級所創造的怨恨道德，卻為人類的痛苦提供了一套全面而精密的解釋框架。它將痛苦「道德化」：你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你「有罪」，這是對你的懲罰；或者是對你的信仰的「試煉」。而那些強者的幸福與健康，則是因為他們是「惡」的，他們將在來世受到永恆的懲罰 7。這套敘事滿足了人類對「意義」的深刻渴求。正如尼采在第三部份將會闡明的，人類「寧願欲求虛無，也不能無所欲求」（

lieber will noch der Mensch das Nichts wollen, als nicht wollen）33。面對無意義的痛苦，人類寧願接受一個建立在生命否定基礎上的意義。因此，這場鬥爭不僅是強者與弱者之爭，更是「有意義的痛苦」與「無意義的強大」之間的鬥爭。在一個充滿苦難的世界裡，前者最終佔據了壓倒性的心理和精神優勢，這也為第三部份對禁慾主義理想的深入分析埋下了伏筆。

第五章：「行動者」的虛構——道德歸罪的形上學陷阱 (§13)

在第13節，尼采的批判從心理學和歷史層面，深入到了形上學的根基。他在此處提出了其哲學中最具顛覆性的論點之一，即對「主體」（Subjekt）概念的解構。

對「主體」的批判

尼采指出，我們日常語言和思維中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即認為在每一個「行動」（Thun）背後，都存在一個中性的、可以自由選擇行動或不行動的「行動者」（Thäter）——純粹是一個虛構。這個虛構源於「語言的誘惑」（Verführung der Sprache）以及「根植於其中的基本理性謬誤」（die in sie versteinerten Grundirrthümer der Vernunft）7。我們的語法結構（主詞-動詞）迫使我們如此思考，但這並不符合現實。

閃電與閃光

為了闡明這一點，尼采運用了一個至今仍廣為人知的比喻：大眾心理將閃電（Blitz）與其閃光（Leuchten）分開，將後者視為前者這個「主體」所引發的「行為」（Wirken）。同樣地，大眾道德也將「力量」（Stärke）與其「表現」（Äusserungen der Stärke）分開，彷彿在強者背後，存在一個可以自由選擇是否要表現其力量的「中性基底」（indifferentes Substrat）7。

行動即一切

尼采對此斷然否定：「不存在這樣的基底；在行動、作用、生成背後沒有『存在』（Sein）；『行動者』只是被虛構地附加在行動之上——行動即一切。」（das Thun ist Alles）7。強者的本質就是表現力量，正如閃電的本質就是發光。要求力量不表現為力量，要求強者不表現為強者，這就如同要求軟弱表現為力量一樣荒謬。

奴隸道德的工具

這個「主體」的虛構，對於奴隸道德的整個歸罪邏輯是不可或缺的。正是這個虛構，使得弱者可以將自己的軟弱——例如，無法報復——詮釋為一種值得稱讚的「功績」，一種他們自由「選擇」的「善良」。他們會說：「我們是善良的，因為我們選擇了不去傷害。」但事實上，他們只是因為無能而無法傷害。反過來，這個虛構也使得強者力量的自然展現——例如，征服、統治——可以被指責為一種「惡」的、應受譴責的自由「選擇」。奴隸道德需要一個可以被追究責任的對象，而「自由意志」的主體概念，正是為此目的而被發明出來的 7。

尼采的系譜學在此處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關聯：支撐整個西方道德（特別是源於怨恨的奴隸道德）的，不僅僅是心理學上的怨恨情感，更是一個深刻的形上學錯誤——即「主體」的幻覺。道德的根基是建立在一個語法和邏輯的陷阱之上。奴隸道德需要「歸罪」和「追究責任」才能運作 7，而要追究責任，就必須預設一個擁有「自由意志」的主體，他「本可以」選擇不這麼做。尼采透過「閃電」的比喻，徹底解構了這個預設，指出力量的本質就是表現，二者不可分割。這就揭示了，奴隸道德的整座宏偉大廈，是建立在一個反自然、反現實的形上學虛構之上的。因此，要徹底推翻這種道德，就必須首先摧毀其形上學基礎。這也呼應了尼采在其他著作中提出的目標，即要「將人重新翻譯回歸自然」（

den Menschen zurück in die Natur zu übersetzen）34。

結論：從價值顛覆到虛無主義——第一部份的診斷及其對現代性的意涵 (§11, 17)

《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的論證，從對「英國心理學家」的批判開始，經過對兩種道德類型的系譜學考掘，最終指向一個令人不安的結論：現代歐洲的道德，在其本質上，是那場始於兩千年前的「道德領域的奴隸起義」的繼承與精緻化。這場由怨恨驅動的價值顛覆的勝利，深刻地塑造了現代人的心理結構、社會制度與價值體系 19。

對人的厭倦與虛無主義

這種奴隸道德的長期統治，在尼采看來，導致了一種普遍的平庸化、同質化的人類類型。高貴的、強健的、肯定生命的理想，被同情、謙卑、平等的「善惡」道德所取代。強者被馴化為溫順的「馴養的動物」（domestizirtes Thier）24，人類因此失去了偉大的目標與創造的激情。尼采將這種狀態描述為一種深刻的「對人的厭倦」（

die Müdigkeit am Menschen）35。我們不再敬畏人，也不再對人抱有希望。這種價值的貶抑與目標的喪失，最終為歐洲虛無主義——即「最高價值自行貶值」（

die obersten Werte sich entwerten）——的到來鋪平了道路 6。當支撐我們道德體系的超驗基礎（上帝）死亡之後，植根於怨恨的道德便失去了其最後的支撐，只剩下無根的、令人窒息的平庸。

未來的展望

然而，第一部份並非以絕望告終，而是以一個巨大的問號和一線希望收尾。在「猶太對抗羅馬」的史詩般鬥爭中，尼采讓我們看到了兩種根本價值體系的對決。他暗示，這場鬥爭尚未終結。他希望自己的哲學能夠像一記重錘，重新點燃這場被遺忘的戰鬥 1，並為一種超越善惡的新道德、一種更高的人類類型（由其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所象徵）開闢道路 1。

綜觀而言，《道德系譜學》第一部份的功能，主要是一部「診斷書」，而非一份「處方」。尼采在此並未明確地、系統地提出他所肯定的新價值究竟是什麼，這也是許多評論者所指出的 1。第一部份的核心任務是進行「診斷」（

Diagnose）：透過系譜學的探針，揭示現代道德的病理學根源。他告訴我們，「病因」在於怨恨與價值顛覆，「病症」則是正在蔓延的虛無主義。至於「治療方案」——即「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e），則是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等其他著作中試圖探索的艱鉅任務。正如學者Peter Kail所精闢指出的，系譜學的規範性效果主要在於「動搖」（destabilizing）既有的道德價值，它為真正的價值重估發揮了至關重要的「預備性功能」（preparatory function）32。第一部份的論戰，正是這場偉大思想工程的奠基工作，它以其無情的批判，為未來哲學的建造清除了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