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二十一節之詮釋學分析：罪感、虛無主義與基督教的天才一擊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二部份第二十一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第二十一節作為系譜學的轉捩點與樞紐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巨著《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第二部份第二十一節不僅是該論文的精煉總結，更是整個系譜學計畫的關鍵樞紐（pivotal section）1。此節以驚人的密度與心理學的洞察力，揭示了一個決定西方文明精神病理學的災難性事件：一個前道德的、純粹因攻擊本能受挫而內向化的「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如何與一種對神祇的、源於部落時代的「負債感」（indebtedness towards gods）發生致命的融合。正是這場融合，催生了我們今日所熟知的、被徹底道德化的、病態的「罪惡感」（guilt）1。尼采在此節中，猶如一位精神外科醫生，精準地剖開了現代道德意識的核心腫瘤。
本報告的詮釋路徑（Kunst der Auslegung）將緊密追隨尼采在文本中精心佈局的一種「逆轉」（umkehren）與「倒轉」（rückwärts wenden）的雙重運動。第一重運動，是將一個基於契約關係、本應隨著「上帝已死」而自然終結的債務概念，透過「道德化」（Moralisirung）的強力干預，使其逆勢而行，從而阻止其歷史性的消亡。第二重運動，則是在罪惡感於內心確立之後，其攻擊性如何首先向內，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反噬「債務人」自身；繼而向外，將罪責全面投射至人類的起源、生命的本源（自然）乃至存在本身。這一切複雜而扭曲的心理動力學，最終都將在基督教那看似提供救贖、實則將罪感推向無限的「天才一擊」（Geniestreich des Christenthums）中達到其悖論性的頂峰。
此節的分析，因此不僅僅是對一個歷史過程的描述，它更深刻地展現了尼采心理學的一個微觀模型。尼采在開篇便強調，他「故意」（absichtlich）將道德化的問題擱置到最後，這表明他即將揭示的是整個心理機制的「引擎室」。他所描繪的「逆轉」、「倒轉」、「瘜肉般生長」、「投射」等一系列動態過程，皆是精準的心理學術語，勾勒出一幅內在世界的拓撲學地圖。理解此節，便是掌握尼采如何診斷怨恨（ressentiment）的創造性詮釋能力、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內轉機制，以及禁慾主義理想（asketisches Ideal）如何透過重塑意義來支配生命的關鍵。
第一章：軌跡的逆轉——作為悲觀主義反動的道德化
尼采的論證，始於一個看似不言而喻的邏輯推論。他指出，隨著作為契約關係核心的「債權人，上帝」（unsern „Gläubiger“, an Gott）這一根本預設的崩塌，建立其上的「罪」（Schuld）與「義務」（Pflicht）等概念，理應順理成章地「走向終結」（nothwendig zu Ende gienge）。這是一個前道德的、近乎經濟學的關係在其前提失效後的自然消亡。債務關係，在其最原始的形式中，是具體的、可計算的、有清償之日的。一旦債權人消失，債務本身便失去了存在的基礎。這條發展軌跡，指向的是人類從一種古老的、基於恐懼與交換的關係中的解放。
然而，尼采緊接著以一種戲劇性的轉折宣告：「事實（Der Thatbestand）卻以一種可怕的方式（furchtbaren Weise）偏離了這一點。」一種強大的力量介入了這個自然的歷史進程，其目的恰恰是要「逆轉」（umzukehren）這一即將到來的解放，或至少使其「停滯」（stillzustellen）。這股力量，就是尼采所稱的「道德化」（Moralisirung）。道德化的介入，並非一個溫和的演變，而是一場激烈的反動。它是一種拒絕讓舊有價值體系自然死亡的頑強意志的展現，一種試圖挽救一個即將破產的精神體系的絕望嘗試。
尼采進一步揭示了這場逆轉的深層動機：其目的，是為了讓「最終清償的前景一勞永逸地悲觀地自我封閉」（jetzt soll gerade die Aussicht auf eine endgültige Ablösung ein-für-alle-Mal sich pessimistisch zuschliessen）。此處的「悲觀主義」（pessimistisch）具有特定的意涵。它不是一種被動的情緒，而是一種主動的、策略性的世界觀建構。道德化的功能，並非為了解決人類的痛苦或罪感，恰恰相反，是為了確保這個問題的「永恆性」與「無解性」。它精心打造了一種「銅牆鐵壁般的不可能性」（einer ehernen Unmöglichkeit），使得人類尋求解脫的目光，只能在絕望中不斷地「碰壁、反彈」（abprallen, zurückprallen），最終放棄一切逃離的希望。
從系譜學的視角觀之，此處的道德化操作，其本質是一種深刻的「反系譜學」行為。系譜學的核心在於揭示價值與概念的偶然起源、歷史變遷及其流動性，強調一切價值皆是「生成、可變、搖擺的」（geworden, wandelbar schwankend）2。然而，道德化的目標卻與此背道而馳：它試圖將一個歷史性的、偶然的、外在的債務關係，轉化為一種永恆的、本質的、非歷史的內在狀態。它透過阻止變遷（stillzustellen）、封鎖可能性（zuschliessen）與創造永恆的不可能性（ehernen Unmöglichkeit），來對抗歷史本身。這也深刻地解釋了為何尼采認為，即使在無神論時代，道德的枷鎖依然牢固3。因為道德化的成功，意味著其運作機制已經從對一個外在上帝的信仰，轉移到一個內化的、反歷史的、自我維持的心理結構之中。這個結構一旦建立，便不再需要其最初的宗教支架，也能獨立運作，繼續對生命施加其悲觀主義的詛咒。
第二章：第一次倒轉——債務人反噬自身：壞的良心的內爆與擴張
一旦道德化的逆轉成功，「罪」與「義務」的概念便開始了它們的第二次運動——一次向內的「倒轉」（rückwärts wenden）。尼采描述道，這些概念被「推回良心中」（Zurückschiebung derselben in’s Gewissen），更具體地說，是與「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發生了災難性的糾纏。這裡的「壞的良心」，正是尼采在第二部份前文（特別是第十六節）中已詳細鋪陳的心理機制：當人類被迫進入社會的和平與秩序，其原始的、向外的攻擊性本能（Aggressionstrieb）無處釋放，便只好轉向內部，以自身為對象，從而開闢出所謂的「內在世界」或「靈魂」1。在道德化之前，這種自我攻擊是漫無目的的，是一種純粹的、病態的內耗。然而，一旦與「罪」的概念結合，它便找到了無窮的燃料與一個看似合理的目標。
為了描繪這場內在的劇變，尼采動用了一個極具震撼力的生物學比喻。他寫道，「壞的良心」如今在債務人心中「如此這般地牢固建立自身，侵蝕、擴散並如瘜肉般在每個廣度與深度上生長」（in dem nunmehr das schlechte Gewissen sich dermaassen festsetzt, einfrisst, ausbreitet und polypenhaft in jede Breite und Tiefe wächst）。這個比喻的每一個詞都值得細細剖析：
festsetzt（建立）：暗示罪惡感不再是一個外部事件或暫時狀態，而已成為人格結構中一個永久性的、根深蒂固的組成部分。
einfrisst（侵蝕）：生動地描繪了其自我毀滅的本質。罪惡感如同強酸或癌細胞，從內部開始腐蝕、吞噬宿主的生命力與健康。
ausbreitet und wächst（擴散與生長）：表明它具有一種自主的、不受控制的生命力與擴張性。它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會主動尋求並佔領內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polypenhaft（如瘜肉般）：這是整個比喻中最為關鍵的形象。瘜肉是一種病態的、無定形的、醜陋的組織增生。這個詞彙暗示了罪惡感的增長是無序的、非理性的、怪誕的，它沒有健康的結構，只會無限制地填滿並堵塞人的整個內在空間，直到靈魂窒息。
這種無限的內部擴張，最終在概念層面上催生了兩個決定性的、使人類精神陷入絕境的觀念：
罪的不可解性（Unlösbarkeit der Schuld）：當債務從一個具體的、可償還的外部數額，轉變為一種無限增生的內在狀態時，它在本質上就變得無法解決了。它不再是一個可以透過行為來彌補的錯誤，而成了一種存在的狀態，一種與生俱來的原罪。
贖罪的不可償還性與永恆懲罰（der Gedanke ihrer Unabzahlbarkeit (der „ewigen Strafe“)）：從不可解決的罪，邏輯上必然會推導出不可償還的贖罪。如果罪是無限的，那麼任何有限的補償行為都將是杯水車薪。與這種無限的罪相匹配的，只能是「永恆的懲罰」。這是內在酷刑在時間維度上的無限延伸，是靈魂的地獄。
從權力意志的視角來看，這種道德化的罪惡感，本身就是一種奇特而病態的權力意志形式。在前道德的強者那裡，權力意志向外擴張、支配世界。在被壓抑的弱者這裡，它首先向內轉，無目的地攻擊自身。而在道德化階段，這種向內的權力意志找到了完美的表達形式與永不枯竭的能量來源——「罪」的概念。它不再是混亂的自我折磨，而是圍繞著「罪」這個核心，進行系統性的、無限的自我建構與自我酷刑。它以折磨自身為樂，以擴大自身的痛苦為權力增長的標誌。這正是一種內在的「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正如後來的思想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迦塔利（Félix Guattari）所指出的，這種將債務內在化、無限化的機制，是製造順從主體（submissive subjects）的根本技術7。瘜肉的比喻完美地捕捉了這一點：它是一個以宿主的生命力為代價，來實現自身病態權力增長的寄生結構。
第三章：第二次倒轉——罪責向起源的全面投射
當內在的罪惡感如瘜肉般膨脹至極限，填滿了個體內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時，一種無法承受的心理壓力便產生了。一個純粹內在的、無理由的痛苦是荒謬且難以忍受的。為了賦予這種無盡的自我折磨一個「意義」，為了使其合理化，禁慾主義的詮釋者們必須為其尋找一個形上學的根源與一個應受責備的對象9。這種心理需求驅動了第二次、也是更為徹底的「倒轉」（rückwärts wenden），即將罪責「向後」投射，直至一切事物的開端。尼采在此處設問：「究竟是反對誰呢？」（gegen wen denn?）。他隨即揭示，這場總攻擊的目標，是存在的一切起源。這場投射分三個層次遞進，如同一個不斷擴大的詛咒同心圓。
3.1 受詛咒的始祖：將罪注入血脈
罪責的矛頭首先指向「人類的始祖」（seinen Ahnherrn），並以一種永恆「詛咒」（Fluch）的形式與之捆綁。尼采列舉了其具體的神學概念：「亞當」（Adam）、「原罪」（Erbsünde）以及「意志不自由」（Unfreiheit des Willens）。
這一步的心理學功能是將罪「本質化」與「遺傳化」。罪，不再是個體行為的偶然後果，而被重新定義為人類與生俱來的、無法透過後天努力擺脫的本質缺陷。它流淌在每個人的血液中，成為一種先於任何個人選擇的存在性規定。這種詮釋的後果是災難性的，它指向了一種「究極的無責任性」——並非免除人的責任，而是剝奪人為自身負責的能力10。如果一個人的存在狀態（自己的あり方）從根本上是由一個被詛咒的起源所決定的，那麼他對改變自身便處於一種「本質性的無力」狀態。這徹底摧毀了任何透過自身力量實現救贖或超越的可能性，從而為外部權威（如教會）的介入與拯救提供了絕對的必要性。
3.2 自然的惡魔化：將罪注入生命
僅僅詛咒人類的始祖還不夠，因為人依然可以訴諸其自然的、動物性的生命力來尋求肯定。因此，第二次投射將目標對準了生命的母體本身：「自然，人從其子宮中誕生，如今惡的原則被置入其中」（die Natur, aus deren Schooss der Mensch entsteht und in die nunmehr das böse Princip hineingelegt wird）。這就是尼采所稱的「自然的惡魔化」（Verteufelung der Natur）。
這一步是對生命本身的直接攻擊。它將人自身那些「不可磨滅的動物性本能」（unablöslichen Thier-Instinkten）——如食慾、性慾、攻擊性、權力慾——重新詮釋為對上帝的「罪」（Schuld gegen Gott），是「敵意、反抗、對『主』的叛亂」11。如此一來，「自然」不再是中性的、充滿活力的生命之源，而被徹底「惡魔化」，成為邪惡與墮落的溫床。這是禁慾主義理想（ascetic ideal）的典型操作。禁慾主義理想為了確立一個與生命對立的、所謂的「更高」價值領域（如天堂、精神世界），就必須系統性地貶低、否定甚至詛咒生命本身及其所有本能驅動12。對自然的惡魔化，便是將人內在的生命力與罪惡劃上等號，從而使任何對生命的肯定都變成了一種道德上的罪行。
3.3 存有的貶黜：將罪注入一切
這場投射的邏輯終點，是將詛咒擴展至整個存在界。尼采寫道：「存在本身，作為自在的無價值者被遺留下來」（das Dasein überhaupt, das als unwerth an sich übrig bleibt）。
這是釜底抽薪的一擊。如果人類的始祖有罪，生命的母體（自然）有罪，那麼由它們所構成的「存在本身」也必然是無價值、甚至是有害的。這直接導向了尼采所診斷的「虛無主義的背離」（nihilistische Abkehr von ihm）。人們開始渴望從這個被判定為錯誤的存在中逃離，產生了對「空無」（Verlangen in’s Nichts）或其「對立面」、一種「別樣存在」（Verlangen in seinen „Gegensatz“, in ein Anderssein）的嚮往。尼采在此處以「佛教及其相關者」（Buddhismus und Verwandtes）為例。
在他看來，基督教與佛教同屬「虛無主義宗教」與「頹廢宗教」（décadence religions），因為它們都源於對生命的厭倦與否定13。然而，兩者之間存在重要差異。佛教的虛無主義更為誠實與「被動」（passive nihilism），它在生理上更為成熟，其目標是從痛苦的輪迴中解脫，進入一種平靜的「空無」（涅槃），它不帶有強烈的道德譴責14。相比之下，基督教的虛無主義則充滿了怨恨（ressentiment）。它不僅僅是逃離這個世界，而是要主動地詛咒、審判、定罪並懲罰這個世界，其根源是一種更具毒性、更具攻擊性的生命敵意。
綜上所述，罪感的形上學化是一個層層遞進的權力鞏固過程。從始祖到自然再到存有，罪責的歸因範圍不斷擴大，最終將整個宇宙都納入了其道德審判體系。每一步投射，都是為了讓個體內心那無法解釋的痛苦與罪惡感，顯得更加合理、更加天經地義、更加無可逃避，從而極大地強化了施加這種詮釋的權力（即僧侶階級的權力）。這是一個完美的思想牢籠，其邏輯逐層加固，最終無懈可擊。
罪感起源的第二次倒轉路徑圖
第四章：「基督教的天才一擊」——罪感的悖論性頂峰與愛的倒錯
在人類的罪感被系統性地建構、內化並投射至宇宙級別，使人徹底陷入一種無解的形上學絕望之後，尼采終於揭示了基督教祭出的最終解方。他將其稱為一個「既悖論又駭人聽聞的權宜之計」（dem paradoxen und entsetzlichen Auskunftsmittel），一個受盡折磨的人類曾在此找到「短暫慰藉」（zeitweilige Erleichterung）的方案。這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之舉」（Geniestreich），因為它以一種極其精妙、近乎詭辯的方式，解決了一個完全由它自己製造出來的無解難題16。
這個天才之舉的核心，是一個在契約邏輯與理性層面上完全荒謬的悖論。尼采將其層層剝開：
上帝自我犧牲以償還自身：「上帝親自為人類的罪而犧牲自己，上帝親自讓自己償付自己」（Gott selbst sich für die Schuld des Menschen opfernd, Gott selbst sich an sich selbst bezahlt machend）。這在債務關係中是不可思議的。債權人與債務人是契約的兩端，一方不可能同時是另一方，更不可能透過犧牲自己來向自己支付。這完全打破了經濟交換的邏輯。
債權人為債務人犧牲：「債權人為其債務人犧牲」（der Gläubiger sich für seinen Schuldner opfernd）。這一宣告，徹底顛覆了尼采在第二部份開篇所建立的整個債權人—債務人關係模型。在那個模型中，債權人擁有對債務人施加痛苦的權力，以獲取一種「主人般的快感」。而現在，權力關係發生了驚人的倒轉，強大的債權人竟然為了弱小的債務人而犧牲。
更為關鍵的是，尼采對這一驚人舉動的動機——「出於愛」（aus Liebe）——的反應，是極度的驚駭與懷疑。他在括號中插入的評論——「（豈能相信？——）」（sollte man’s glauben? —）——充滿了諷刺。這提示我們，必須對這種「愛」進行系譜學的考察。這絕非高貴者的、出於豐盈生命力的慷慨贈予之愛。恰恰相反，這是一種源於弱者、怨恨者的愛。這種「愛」的本質，是一種最精巧的權力支配形式。它透過給予一份對方永遠無法償還的恩情（神聖的犧牲），來確立自身的絕對道德優越地位，並將對方（罪人）永久地鎖定在一個虧欠者與被動接受者的角色中19。這種愛，需要對方的軟弱、依賴與罪惡感才能存在並彰顯自身的價值。
因此，這個所謂的「天才一擊」，其表面上提供的救贖，在尼采看來，實際上是罪惡感的最終強化與無限化。它非但沒有真正地解除債務，反而將其推向了頂峰。正如後世研究所指出的，教會宣稱唯有聖子之死這種無限的犧牲，才能贖清人類的罪，這恰恰反向證明了人類的罪是何等的巨大、何等的深重，以至於需要上帝親自出面才能解決20。它製造了一種絕對的、神聖的、「無限的債務」（infinite debt）。這份債務因其超凡的償還方式，而變得絕對無法由人類自身來償還。人類從此被永久地鎖定在「罪人」與「被救贖者」的雙重身份中，對神聖的債權人負有永恆的、無法清償的感激之債。
這整個過程，可以被視為怨恨（ressentiment）的最高邏輯成就。怨恨的本質是「創造性的」，它無法直接行動，只能透過重新詮釋世界、顛倒價值來為自己的軟弱復仇。在第二十一節所描述的整個過程中，這種創造性達到了頂峰。它首先創造了一個無限的罪感宇宙，將強者（內在的動物性本能）與存在本身都判定為有罪，從而將人類逼入絕境。然後，它又創造了一個看似能解決此問題的、充滿「愛」與「犧牲」的方案。但這個方案的內在邏輯卻是：第一，確立一個唯有「我」（神聖的犧牲者）才能解決的問題，從而彰顯「我」的不可或缺性與至高權力。第二，這個解決方案本身（神的犧牲）又反過來證明了問題（人的罪）的無限嚴重性，從而加深了對方的虧欠感。第三，整個過程以「愛」為名，完美地掩蓋了其背後深刻的權力慾與對生命的根本憎恨。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邏輯閉環，是怨恨心理學最登峰造極的傑作。
第五章：宏觀意涵與詮釋視角之交鋒
綜合前述分析，《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二十一節完整地展演了禁慾主義理想（asketisches Ideal）如何透過「詮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來對抗並支配生命。它將一個具體的、歷史性的社會關係（債務），經歷了一系列操作——抽象化、內在化、道德化、形上學化——最終將其轉變為一種能夠貶低、詛咒整個存在本身的強大武器。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圍繞「意義」展開的權力鬥爭。尼采的系譜學在此揭示，詮釋並非一種被動地發現真理的行為，而是一種主動地創造價值、施加權力的行為。
將尼采的分析置於更廣闊的思想脈絡中，特別是透過德勒茲與迦塔利的後現代詮釋，我們可以將其意涵從對特定宗教的批判，提升到對整個西方社會基本運作機制的深刻洞察。
債務作為銘刻機器：德勒茲與迦塔利在《反伊底帕斯》（Anti-Œdipus）中宣稱，《道德系譜學》是「現代人類學的偉大著作」，因為尼采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原始社會的根本問題就是一個「銘刻、編碼、標記的問題」（a problem of inscription, of coding, of marking…）8。債務關係，連同與之相伴的殘酷懲罰，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社會記憶系統，一個將社會法則與集體義務銘刻在個體肉體上的「殘酷劇場」8。
從上帝的無限債務到資本的無限債務：更重要的是，基督教所發明的「無限債務」這一心理—社會模型，在上帝死後並未隨之消亡。它被成功地世俗化，並構成了現代資本主義的基本運作邏輯。德勒茲與迦塔利指出，資本的流通本身，就是一種讓債務無限化的手段8。上帝犧牲所提供的、那種看似解決問題卻永不真正兌現的「虛假救贖」（elusive promise of resolution），與當代金融資本主義中那種不斷重組、延期、永不清償的債務結構，存在著驚人的同構性7。
由此可見，第二十一節的分析，其意義遠遠超出了道德哲學的範疇。它不僅僅是一部道德的系譜學，更是一部現代主體性的系譜學。尼采在此深刻地揭示了「負債的主體」（the indebted subject）是如何被歷史地建構出來的。這個現代主體的根本特徵是：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罪／債；他永遠處於一種虧欠狀態，需要不斷地贖罪／償還；並且，他獲得救贖的唯一希望，來自於一個外在的、超越性的權威——這個權威，在過去是上帝與教會，而在後宗教時代，則可能是國家、社會、科學，乃至資本市場。
尼采在第二部份開篇便提出了核心問題：如何培育一個「可以承諾的動物」（ein Thier heranzüchten, das versprechen darf）22。第二十一節，為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極其黑暗的答案。正是透過將債務無限化、內在化、道德化，人類被成功地塑造成一個永遠記得自己有所虧欠的動物。他的記憶、他的良心、他的整個內在世界，都是圍繞著這份無法償還的永恆債務而組織起來的。德勒茲與迦塔利精準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他們引用尼采指出，這整個殘酷過程的目標是「培育人，將他標記在他的肉體上，使他能夠結盟，在債務人—債權人關係中塑造他」8。因此，第二十一節的分析，直指構成西方現代個體（無論是宗教信徒還是世俗公民）的深層心理結構，揭示了其根基中的病理學起源。
結論：罪感系譜學的終點與新起點
本報告透過對《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二十一節的細緻詮釋，追溯了「罪惡感」這一現代核心情感的完整生成軌跡。我們看到，一個原本可控的、前道德的社會契約關係（債務），如何經由禁慾主義理想的「道德化」逆轉，從一個即將消亡的歷史遺跡，轉變為一個永恆的內在枷鎖。繼而，它在「壞的良心」的溫床中內爆，如病態的瘜肉般自我增殖，將個體靈魂變為一座自我折磨的地獄。最終，這股無法承受的內在壓力向外投射，將罪責歸於人類的始祖、生命的自然本源，乃至存在本身，完成了一次對整個宇宙的詛咒。而基督教的「天才一擊」——上帝為愛犧牲——則以一個終極的悖論，將這份罪／債神聖化與無限化，使其成為一份永遠無法償還的恩典之債，從而完成了對人類精神的終極支配。
第二十一節因此成為尼采思想的一個縮影，其關鍵意義體現在以下幾個層面：
首先，它無可辯駁地展示了「詮釋」如何成為最強大的權力工具。意義的賦予，並非中立的行為，而是一種能夠將生命本身的衝動與活力，重新定義為應受懲罰的罪行的暴力。
其次，它證明了尼采的系譜學不僅僅是歷史考證或語源學分析，更是一種深刻的心理診斷學。它剝開了我們最高尚的道德價值（如罪惡感、責任、愛）的表皮，揭示了其下隱藏的病理學根源——怨恨、權力意志的內轉與對生命的敵意。
最後，尼采在此節中的診斷，並未隨著上帝的死亡而過時。恰恰相反，他所揭示的「無限債務」的心理結構，在後宗教的現代與後現代社會中，找到了新的、更為隱蔽的宿主。無論是消費主義所製造的永不滿足的慾望之債，績效社會中無盡的自我優化與自我剝削的責任之債，還是全球化資本流動中那永不清償的金融之債，我們都能看到尼采所描繪的那個古老模型的幽靈在其中徘徊。理解第二十一節，就是獲得一把解剖當代精神困境的鋒利手術刀，它使我們能夠辨識出那些以「進步」、「責任」或「成長」為名，卻依然在我們內心深處培育著罪感與自我否定的現代權力機制。尼采的分析，既是終點，也是一個全新的起點——一個重新審視我們自身、並尋求一種超越負債關係的生命形態的起點。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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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leuze & Guattari: Further notes on Debt… | The Dark Forest ...,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socialecologies.wordpress.com/2015/06/16/deleuze-guattari-further-notes-on-de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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ニーチェにおける自由と責任 ――彼はそれらの何を否定し，何を ...,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ir.kagoshima-u.ac.jp/record/16626/files/24359793_v74_p79-101.pdf
MASTERARBEIT / MASTER'S THESIS - PHAIDRA,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phaidra.univie.ac.at/download/o:1991143
NIETZSCHE'S TRAGIC JUSTICE AND THE REHABILITATION OF ...,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repository.up.ac.za/bitstreams/df349c08-f712-4baf-ae74-b09f0cf365cd/downl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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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 Gnade entgegen 21_3_13 - Brill,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brill.com/downloadpdf/display/title/50690.pdf
Kapitel III Nietzsches Atheismus als Synthese und Kritik der Grundtypen in - Brill,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brill.com/display/book/9783846766149/BP000010.xml?language=en
The Tragedy of the Greek Debt Crisis: To Be Done With Judgment - Performance Philosophy,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performancephilosophy.org/journal/article/view/202/307
Zweite Abhandlung: »Schuld«, »schlechtes Gewissen« und Verwandtes. -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nietzsch/genealog/geneal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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