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節之深度闡釋報告:怨恨的創世紀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一部卷的第十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怨恨的創世紀——《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節的樞紐意義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這部充滿論戰性的作品中,第一部論述的第十節無疑佔據了樞紐性的地位。它不僅是論證的轉捩點,更是揭示整個西方道德史內在驅動力的動力核心。在此之前,尼采已透過語源學的考察, 精心地區分了兩種根本對立的價值模式:源於貴族階級的「好/壞」(gut/schlecht)與源於奴隸階級的「善/惡」(gut/bo¨se)1。然而,直到第十節,他才真正深入這兩種模式背後的心理學引擎室,揭示了後者——即所謂的「奴隸道德」(Sklaven-Moral)——是如何發動其影響深遠的歷史性「起義」(Sklaven-Aufstand)的。
此一歷史性事件的動力來源,並非外在的物理力量或政治行動,而是一種內在情感的深刻質變:怨恨(Ressentiment)本身,從一種被動的、充滿怨毒的情感,轉變為一股具有創造性的力量 2。這正是第十節所要處理的核心悖論,也是理解西方道德價值體系演變的關鍵。尼采在此提出的核心問題是:一種本質上是反動的(reaktiv)、源於無能與壓抑的情感,究竟如何能夠「創造價值」(Werte schaffend werden)?一個根植於「不」的情感,如何能產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是」?
本報告旨在對《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節的文本進行一次深度的「闡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實踐。此一闡釋將不僅僅停留在文本表層,而是透過對文本的精讀,結合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關於力量(Kraft)的本體論詮釋,以及對尼采自身古典語文學方法的反思,層層剝繭怨恨的創造性機制、其獨特的心理學特徵,及其在整個價值重估歷史中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本報告將論證,第十節不僅僅是對一種心理現象的描述,更是一份對現代性靈魂的診斷書,揭示了潛藏在我們習以為常的道德觀念——如平等、同情與正義——之下的權力鬥爭與生命意志的消長。
第一章:「怨恨」的創造性轉向——作為創造性行動的「不」
核心論點:反動的創造性
尼采在第十節的開篇便擲地有聲地宣告:「道德領域的奴隸起義,始於怨恨本身變得具有創造力並產出價值之時」(Der 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 beginnt damit, dass das Ressentiment selbst schöpferisch wird und Werthe gebiert)4。此處的「創造性」(schöpferisch)是一個深刻的悖論。它並非源於如貴族般豐沛、滿溢的生命力的自我肯定,而是源於對他者的根本性否定。為了理解這一點,必須先釐清兩種道德模式截然不同的價值設定方向。
貴族道德的模式,是從一個凱旋式的、對自身的「是」(Ja-sagen)出發。它首先肯定自身的存在及其屬性——「我們這些貴族、強者、美者、幸福者!」——這種肯定是不假外求、自發且直接的。然後,彷彿作為一個無關緊要的餘興或事後的想法,它才創造出「壞」(schlecht)的概念,用以指稱那些與自身不同的、低下的、平庸的人 5。這個「壞」的概念缺乏真正的恨意,更多的是一種輕蔑與俯視。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奴隸道德的「創造性行動」(schöpferische Tat)恰好相反。它的第一行動,其創世紀的發端,始於一個對「外部」、「他者」、「非我」的根本性的「不」(Nein-sagen)2。這個「不」並非在某個行動之後的反應,它本身就是行動,是其存在的全部基礎。如尼采所言,奴隸道德為了誕生,永遠需要一個敵對的、外部的世界;它的行動,在本質上是反動的 8。
「評價目光的倒轉」(Umkehrung des wertschätzenden Blicks)
這種從「是」到「不」的轉變,尼采稱之為「評價目光的倒轉」,而這正是怨恨的本質所在。貴族的目光是向內的、自我肯定的;他從自身出發,創造價值。怨恨者的目光則是永遠向外的、反動的。他無法直視自身,因為自身充滿了無能與痛苦;他必須透過對敵人的否定來間接地定義自己,透過說「他者是惡的」,來推導出「我們是善的」這一結論。
這種必然向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導致對現實的歪曲與重塑。尼采敏銳地指出,怨恨者出於自我安慰的深層心理需求,會將貴族——他的壓迫者——描繪成盡可能壞的形象,將其力量 誇張醜化為邪惡,將其幸福扭曲為罪過 2。這種歪曲並非簡單的謊言,而是一種深刻的心理防衛機制,是其脆弱存在得以維繫的前提。在怨恨的毒眼中,強者的形象被染黑、被醜化,成為一個道德上的怪物 5。
這種價值的創造方式,可以被理解為一場深刻的「拓樸學革命」。它不僅僅是情感的宣洩或內容的替換,更是對整個存在視角的根本性轉換。貴族的存在是自足的、肯定的,在價值空間中佔據中心。而奴隸的存在是依賴性的、否定的;他的「是」完全建立在對另一個「是」的「不」之上。因此,怨恨的「創造」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對既有的價值座標系進行了一次徹底的「重力反轉」。它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評價空間,在這個顛倒的空間裡,虛弱成為優點,無能被詮釋為功績,痛苦被視為揀選的標誌。這是一種深刻的空間重構,其影響遠比任何物理上的革命都來得深遠。
更進一步看,奴隸道德的這個創始性的「不」,同時也是一個關鍵的語言學事件。它標誌著道德語言從「描述性」向「規範性」的決定性轉變。貴族的「好/壞」二元對立,在很大程度上是描述性的,它描述的是生理與社會的現實狀態:強壯、健康、富有、高貴,這些就是「好」1。而奴隸道德所創造的「善/惡」二元對立,則是徹底的規範性判斷。它不再描述事實,而是發出道德命令:「你(強者)『應該』為你的存在本身感到愧疚,因為你是『惡』的。」這個轉變是怨恨的「精神性復仇」(geistige Rache)的核心所在 9。由於無法在現實的戰場上戰勝強者,怨恨者便在語言和概念的層面發動了攻擊,將強者的存在本身「罪化」(criminalize)。從這個角度看,我們所理解的「道德」的誕生,其本身就是一場極其成功的語言操縱與概念革命。
第二章:兩種心理學的對峙——貴族的主動遺忘與奴隸的怨毒記憶
尼采在第十節中,以精湛的筆觸描繪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理學類型,它們分別是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的人格基礎。這兩種心理學的對峙,集中體現在對待記憶與痛苦的不同態度上。
貴族心理學:力量與遺忘(Vergesslichkeit)
貴族是主動的(aktiv),其行動是內在力量的直接宣洩與流溢。他們活在當下,其意識如同一塊潔淨的白板,能夠迅速消化經驗,不受過去的羈絆。對於受到的傷害或輕視,他們能夠迅速遺忘。尼采強調,這種遺忘(Vergesslichkeit)絕非一種缺陷或記憶力的喪失,而是一種積極的、主動的、具有抑制功能的力量(aktive Hemmungsvermögen)。它是健康的標誌,如同消化系統一樣,能夠清空意識,為主動的、創造性的行動騰出空間 2。
正因為這種主動的遺忘能力,貴族對他人的評價缺乏持久的怨毒。他們所創造的「壞」(schlecht)的概念,是一個輕蔑的、事後的想法,其中充滿了「疏忽與漫不經心」(Leichtsinn und Unbedenklichkeit)2。他們對待弱者的態度是輕視(Verachtung),而非仇恨(Hass)。輕視是俯視的、肯定的,它確認了自身的優越,但並不需要將對象視為一個持續的威脅。
怨恨者心理學:無能與記憶(Gedächtnis)
與貴族相對,怨恨者是被剝奪了「真正的反應——即行動的反應」(die eigentliche Reaktion, die der Tat)的生命 5。由於在現實中無力反擊和復仇,他們只能將所有的能量轉向內心,進行一場「想像的復仇」(imaginäre Rache)。
這種行動上的無能,直接導致了一種病態的記憶能力。怨恨者無法遺忘任何一絲傷害、任何一句輕蔑的話語。這些記憶在他內心深處不斷地潰爛、化膿,成為一種持續折磨他的毒素 2。德勒茲精準地將此描述為一種「驚人的記憶力」(prodigious memory)8。痛苦(Schmerz)是這種記憶最有效的助產士。尼采在第二部論述中曾指出,為了讓人類擁有記憶,必須使用最可怕的手段,「血與酷刑」是記憶術(Mnemotechnik)的基礎。在第十節的脈絡下,正是強者無意中施加的痛苦,在弱者身上烙下了永不磨滅的記憶痕跡,而這些記憶痕跡,正是怨恨得以滋生和茁壯的溫床 10。
在此,尼采隱含地區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概念。第十節所描繪的怨恨者的記憶,是一種被動的、反應性的記憶。它不是主體的主動選擇,而是無法擺脫的創傷痕跡,是被過去所奴役的證明 2。然而,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的第二部中,將會發展出另一種記憶概念——「意志的記憶」(Gedächtnis des Willens)。這種記憶是為了能夠「做出承諾」(versprechen dürfen)而培養出來的主動能力,是主權個體(souveraine Individuum)的標誌。它要求主體主動地將一個意志銘刻於心,使其不受瞬間情緒或遺忘的干擾。這一區別揭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對立:怨恨者的記憶是被過去所決定的存在方式,而主權個體的記憶則是駕馭並創造未來的存在方式。這不僅是健康與病態的心理學對比,更是兩種時間性(temporality)的根本對立。
此外,怨恨者的「聰明」(Klugheit)是其無能的直接產物,這一點也預示了理性在西方思想史中地位的提升。尼采提到,怨恨者比貴族更「聰明」2。貴族是本能的、直接的、有時甚至是天真的。而怨恨者因為無法付諸行動,被迫將所有生命能量都投入到內心的思考、算計、密謀和策略制定中。這種「聰明」是弱者在險惡環境中求生的武器,它包括了欺騙、狡猾和權謀 10。這也暗示了一個更為宏大的歷史趨勢:隨著奴隸道德的最終勝利,這種源於怨恨的、計算性的、反本能的「理性」或「聰明」,將會被提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並最終壓倒貴族式的、本能的、身體性的智慧。從這個角度看,蘇格拉底的出現及其對理性的推崇,可以被視為這一歷史趨勢在哲學領域的集中體現。
第三章:德勒茲的視角——主動力量與反動力量的鬥爭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在其著作《尼采與哲學》(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中,將尼采的思想系統化為一種力量關係的哲學,為理解第十節中怨恨的機制提供了深刻的本體論框架。
力量本體論(Ontology of Force)
在德勒茲看來,整個現實世界都是由各種力量(forces)構成的,而力量的內在本質就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力量並非靜態的實體,而是在永恆的相互作用中。根據其品質,力量可以被分為兩大類:主動力量(forces actives)與反動力量(forces réactives)12。
主動力量的特徵是行動、支配、開拓、征服。它總是趨向於窮盡其所能(aller jusqu'au bout de ce qu'elle peut)。與主動力量相對應的權力意志的原始品質是「肯定」(affirmation)。主動力量透過肯定自身的差異來行動 12。
反動力量的特徵則是適應、限制、調節、保存。它本身並不主動發起行動,而是對主動力量的行動做出反應。與反動力量相對應的權力意志的原始品質是「否定」(négation)。反動力量透過否定與它不同的東西來定義自己 11。
怨恨作為反動力量的勝利
在德勒茲的框架下,怨恨代表了反動力量對主動力量的歷史性勝利。然而,德勒茲特別強調,這一勝利的機制極其微妙。反動力量並非透過「形成一支比主動力量更強大的力量」來直接戰勝對方 11。如果是這樣,那麼勝利者將會成為新的主動力量,歷史只不過是權力的簡單更迭。
怨恨的勝利機制是一種更為陰險的「分離」(séparation)。反動力量成功地將主動力量與「其所能」(ce qu'elle peut)分離開來。它在強者心中植入了一種虛構(fiction),即認為他的「力量」是一個中性的基底(substratum),而「力量的展現」則是這個基底自由選擇的結果 11。尼采在稍後的第十三節對此有過經典的闡述:「將力量與力量的展現分開...就像大眾將閃電與其閃光分開,並將後者視為一個名為『閃電』的主體所引發的『作用』一樣。」14 這正是怨恨的邏輯詭計。一旦強者接受了這個分離,他就開始為自己的力量展現感到「責任」與「罪責」,他的力量便被閹割了。
怨恨與虛無意志(Will to Nothingness)
反動力量是在何時轉變為怨恨的?德勒茲指出,當反動力量不再僅僅被主動力量「作用」(acted upon),而是開始反過來作用於主動力量,試圖限制和否定它時,怨恨就誕生了 8。這個過程是虛無意志(volonté de néant)的完美工具。怨恨透過系統性地貶低、否定所有生命肯定的價值——力量、健康、驕傲、感性——最終導向對生命本身的否定。奴隸道德所推崇的「善」,如和平、安寧、休息、安息日,在本質上都是「被動的」(passively),是生命力的停滯與麻醉 8。
德勒茲的詮釋揭示了怨恨的勝利更像是一種「傳染病學」現象,而非「軍事學」現象。既然反動力量並非依靠更強大的蠻力獲勝,那麼它的價值體系是如何傳播並最終佔據主導地位的呢?11 答案在於其高度的「傳染性」。怨恨的價值體系(善/惡)透過語言、神話、宗教(特別是猶太-基督教傳統)等媒介進行傳播,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甚至最終感染了強者自身。它創造了一種新的「道德空氣」,一種讓強者感到呼吸困難、讓他們開始懷疑自身力量之正當性的文化氛圍。這種「分離」的詭計,正是透過這種無孔不入的意識形態滲透來完成的。這也完美地解釋了為何一個看似「弱」的價值體系,能夠成功顛覆一個「強」的體系。它的力量不在於正面的物理對抗,而在於改變整個價值生態環境。
在這場傳染病的傳播中,「主體」(subject)的發明是怨恨完成其「分離」詭計的關鍵哲學工具。德勒茲敏銳地指出,反動力量傳播了一種「虛構」,即一個與其行動能力相分離的「主體」11。這個虛構的「主體」正是尼采在第十三節所批判的、潛藏在行動背後的那個「中性基底」。一旦這個虛構的、自由的「主體」被建立起來,它就可以被追究「責任」。強者的行動就不再被視為其本性的必然展現,而變成了其「自由意志」的「選擇」。因此,在西方哲學中根深蒂固的「主體」概念,從尼采-德勒茲的系譜學視角來看,並非一個客觀的哲學真理,而是怨恨為了清算強者、為了讓力量對自身感到愧疚而發明出來的最高級、最精巧的形上學武器。
第四章:價值重估的鍊金術——「惡人」(der Böse)概念的誕生
如果說怨恨的「創造性」需要一個具體的產物來證明,那麼這個終極的創造物,就是「惡人」(der Böse)這個概念。這是奴隸道德最核心、最原創的發明。
怨恨的終極創造物
在貴族道德的價值體系中,根本不存在「惡人」這個概念。貴族只有「壞人」(der Schlechte),這個詞語指稱的是那些低下的、平庸的、可憐的人,它是一個社會學和美學上的判斷,而非道德譴責。
那麼,這個由怨恨所創造的「惡人」究竟是誰?尼采在第十節給出了斬釘截鐵且極具洞察力的回答:「他正是另一種道德中的『好人』(der Gute),是貴族,是強者,是統治者,只不過被怨恨的毒眼重新著色、重新詮釋、重新看待了。」(gerade der „Gute“ der andern Moral, gerade der Vornehme, der Mächtige, der Herrschende, nur umgefärbt, nur umgedeutet, nur umgesehn durch das giftige Auge des Ressentiment)5。這句話揭示了價值重估的全部秘密:奴隸道德並沒有創造出一個全新的對象,而是將既有的對象——強者——進行了徹底的道德重塑,將其存在本身定義為「惡」。
作為原創的「惡」與作為衍生的「善」
這一創造過程伴隨著價值概念生成順序的根本顛倒。在貴族道德中,「好」是首要的、原創的、自發的概念;而「壞」是次要的、衍生的、事後的想法。貴族首先肯定自己是「好」的,然後才由此派生出「壞」的概念。
但在奴隸道德中,這個順序被完全顛倒了。「惡」才是那個原初的、根本的、首要的概念。奴隸道德需要一個外部的「惡人」作為其存在的理由和起點。然後,作為這個「惡」的對立面和反照,奴隸道德才事後地、被動地創造出「善」的概念——「我們這些與惡人不同的人,我們這些受苦者、貧窮者、無能者、溫順者,我們才是『善』的。」2。因此,奴隸道德的「善人」從一開始就浸透了怨恨的色彩,他的「善」並非源於內在的豐盈,而是源於對他者的否定與對比。
尼采在之前的章節中,已經透過其精湛的語源學分析為這一論斷提供了歷史語言學的佐證。他指出,在多種語言中,「好」(gut)在詞源上都與「權貴」、「戰士」、「強大」等概念相關;而「壞」(schlecht)則與「單純」、「平民」、「普通」相關 6。這為貴族價值模式的描述性起源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而「惡」(böse)這個詞的出現,則標誌著一個全新的、充滿道德譴責維度的介入。它不再是社會地位的描述,而是形上學層面的定罪。
「惡人」概念的創造,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將「存在」本身徹底道德化的嘗試。在貴族的價值模式中,一個人的價值是由其「存在」(Sein)所決定的——你是強者,你就是好的。這是一種存在論的價值論。怨恨的道德則將價值判斷的重心從「存在」轉移到了「意圖」(intention)和「意志」(will)。它不再問「你是什麼」,而是質問強者:「你『為什麼』要這樣存在?」並預設了一個答案:「因為你的意志是邪惡的。」這開啟了整個西方道德哲學的傳統,即對內在動機、良心、原罪和自由意志的無盡探索與拷問。從系譜學的角度看,這整個內向化的、心理化的道德傳統,其根源都可以追溯到怨恨的這次成功的概念發明。
最終,怨恨的勝利導致了一種深刻的「人類學災難」:強者類型(the strong type)的衰落與「平庸化」(mediocrity)的普遍盛行。尼采毫不諱言地將貴族描繪成「金髮野獸」(blonde Bestie),他們雖然殘酷、危險,但卻是充滿生命力的、健康的、值得敬佩的生命形式 2。怨恨的道德體系,透過將這些強者的本能定義為「惡」,有效地「馴化」(domesticate)了人類,拔除了他的獠牙和利爪。其最終結果就是現代人的出現——一個溫順的、可預測的、群居的動物。尼采感嘆道,我們現代人不再害怕人類,但這也正是因為我們對人類也失去了偉大的希望、敬畏與肯定的能力。世界變得更安全、更舒適,但也變得無可救藥地「平庸」2。因此,第十節不僅僅是一篇關於古代道德史的分析,它更是一份對現代性的診斷書,揭示了在現代社會舒適、安全、平等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種深刻的生命力衰退與虛無主義的危機。
第五章:方法論的反思——尼采的「系譜學」與「闡釋的藝術」
要完整理解第十節的內涵,必須對尼采使用的方法論本身進行反思。後世學者,特別是受傅柯(Michel Foucault)和德勒茲影響的學者,常將尼采奉為「系譜學方法」的開創者。然而,仔細考察文本和相關研究,會發現尼采對「系譜學」一詞的態度遠比人們想像的要複雜和諷刺。
尼采對「系譜學家」的嘲諷
相關學術研究,特別是賈桂琳·史蒂文斯(Jacqueline Stevens)的考證,有力地指出,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使用「系譜學」(Genealogie)一詞,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嘲諷他那個時代的「英國心理學家」,如他的朋友保羅·雷(Paul Rée)15。這些思想家試圖用功利主義和簡化的達爾文式演化論來解釋道德的起源,例如,他們認為「好」的觀念最初源於那些對社群「有用」的、無私的行為 6。
尼采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認為它完全缺乏「歷史感」(historische Geist)。這種方法將複雜的道德現象扁平化為一種簡單的、線性的、功能主義的生物學或心理學機制,是一種「糟糕的歷史」(bad research)15。它忽略了權力、鬥爭、詮釋以及語言在價值形成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
作為「闡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的系譜學
與他所批判的對象相反,尼采自己的實踐,與其說是一種可以被複製的「方法」,不如說是一種深刻的「闡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16。這種藝術要求讀者具備一種特殊的、敏銳的閱讀能力,去解讀文化現象——無論是一段法律、一種宗教儀式還是一個道德詞彙——背後所潛藏的權力意志和價值觀鬥爭。
這種藝術的核心工具是語文學(Philologie),這是尼采的學術出身。他透過對詞語——如gut, schlecht, böse——的歷史和詞源學分析,揭示了隱藏在我們看似不言自明的道德語言中的一部充滿血與火的權力鬥爭史 1。他的做法拒絕尋找一個單一、線性的「起源」(Ursprung),而是去追溯複雜的、斷裂的「由來」(Herkunft)和「生成」(Entstehung)。他深刻地認識到,道德概念在歷史的長河中,其意義並非固定不變,而是被不同的權力意志不斷地重新詮釋、佔有和賦予新的功能。
從這個角度看,《道德系譜學》的書名本身就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反諷。尼采並非要提供另一種更好的「系譜學」,而是要透過自己的實踐,展示一場真正的歷史哲學探究應該是什麼樣子,從而徹底解構當時流行的那種偽科學的「系譜學」。書名中的德文介詞「Zur」(英文常譯為 On the 或 Concerning),可能正暗示了一種批判性的距離感,即這是一部「關於(那些所謂的)道德系譜學」的論戰書(Streitschrift)15。
因此,後來的思想家如傅柯和德勒茲,雖然深刻地繼承了尼采的批判精神,但在將尼采奉為「系譜學方法」的開創者時,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尼采本人對這個術語的諷刺性使用。尼采的真正目標,是進行一種更深刻的、植根於語文學和歷史感的「歷史」(Historie),而非建立一種新的、可被後人輕易模仿的「方法論」。這也提醒我們,要真正實踐尼采的「闡釋的藝術」,就必須避免將其僵化為一套固定的分析程序,而應將其視為一種持續的、充滿懷疑精神的、對語言和歷史保持高度敏感的批判性實踐。
表格一:貴族道德與奴隸道德的對比分析(基於第一部第十節)
結論:第十節作為第一部論述的動力核心
《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十節以其無與倫比的心理學深度和哲學穿透力,完美地展示了怨恨如何從一種個人的、無能的心理狀態,轉變為一種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創造性力量。它不僅僅是為奴隸道德的「起源」提供了一個解釋,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這一道德體系得以持續運作並最終取得勝利的內在「機制」。這個機制透過否定性的目光、病態的記憶、想像的復仇以及概念的鍊金術(將「好」轉化為「惡」),成功地發動了一場無聲的革命,將整個西方文明導向了一種根本上反生命、反自然的價值體系。
第十節的分析並不僅僅具有歷史考古學的意義。怨恨的創造性並非一個已經完結的古代史事件,它是一種持續的、潛藏在現代性價值觀念(如民主、平等、普遍同情)深處的心理動力。尼采的診斷揭示了,這些看似崇高的價值,其根源可能並非出自愛與力量,而是出自恨與虛弱。理解第十節,就是理解現代人靈魂深處的永恆鬥爭——一種在安全、舒適與平庸的巨大誘惑下,高貴的、肯定生命的本能不斷被削弱、被罪化的內在衝突。
最終,尼采的分析並不止於絕望的診斷。透過無情地揭示我們道德價值的「可疑」來源,他恰恰是為了打破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光環,從而為一種全新的、超越「善惡之見」的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開闢道路。第十節對怨恨這一病灶的深刻解剖,正是為了未來可能的療癒——一種重新肯定生命、力量與差異的、更高貴的人類形態的出現——所做的必要準備。在此意義上,第十節不僅是《道德系譜學》第一部論述的動力核心,也是尼采整個哲學規劃的關鍵基石。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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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alogy of Morals First Essay: Sections 10-12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genealogyofmorals/sectio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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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 Posthegemony - WordPress.com,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posthegemony.wordpress.com/2013/02/07/nietzsche-and-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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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Eine Streitschrift - Praxis T15,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praxis-t15.ch/fileadmin/media/documents/manz/2021c_Nietzsche_-_Zur_Genealogie_der_Moral.pdf
Nietzsche's Genealogy in Its Relation to History and Philosophy - MDPI,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mdpi.com/2313-5778/6/2/54
Nietzsche's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 My Lit Journey - A Travelogue of Literary Arts,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mylitjourney.wordpress.com/2019/01/20/a-reflection-on-nietzsches-genea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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