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贈禮與新正義：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蝮蛇之吻」的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的查之第一卷第十九章，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緒論：蝮蛇之吻作為價值重估的戲劇性展演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一卷的結構中，第十九章「蝮蛇之吻」（Vom Biss der Natter）佔據了一個關鍵性的位置。此章節緊隨查拉圖斯特拉對婚姻、自願死亡等生命根本議題的深邃獨白之後 1，不僅構成其一系列教誨的戲劇性高潮，更作為一個承先啟後的樞紐，預示著即將展開的更為激進的思想轉化。它不僅是言說的終點，更是行動的開端，將抽象的哲學思辨轉化為一個具體的、充滿象徵張力的生命事件。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主張，「蝮蛇之吻」不僅是一則寓言，更是尼采系譜學方法的一次詩意實踐與展演。尼采在此並非以學術論文的形式，而是透過一個高度濃縮的戲劇場景，對「正義」、「敵人」與「復仇」等西方道德的核心概念，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譜系追溯與徹底的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在此場景中，查拉圖斯特拉的角色超越了單純的「教誨者」，他化身為一位「轉化者」（Verwandler）。他所面對的，不僅是一條生物學意義上的蝮蛇，更是象徵著來自大地、本能、乃至傳統道德觀中所有致命威脅的古老力量。透過其獨特的回應，他將致命的「毒藥」（Gift）轉化為生命肯定的「贈禮」（Geschenk），從而為一種超越傳統善惡二元對立、植根於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超人」（Übermensch）倫理學奠定了基礎 4。此處的戲劇性展演，可謂是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進行的冷靜分析的詩意化身，將哲學論證的嚴酷邏輯，熔鑄於一個可感、可觸的生命瞬間。
為此，本報告的研究路徑將依循三個層次遞進展開：首先，將運用「闡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對此一場景的象徵佈局、人物互動及語言細節進行精微的文本分析；其次，將動用尼采的系譜學方法，深入解構場景中所涉及的核心道德概念——特別是正義與復仇——追溯其在權力關係與心理動機中的譜系根源；最後，將此一關鍵事件置於《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整體思想脈絡中，尤其是與「精神三變」及「超人」思想的內在關聯進行對勘，從而揭示其作為精神蛻變之關鍵時刻的深刻意涵。
第一部：文本闡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 查拉圖斯特拉的場景與象徵
1.1 孤獨者的夢境：無花果樹下的沉睡
查拉圖斯特拉與蝮蛇的相遇，發生在他沉睡之時，這一場景的設定本身即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意涵。查拉圖斯特拉的沉睡並非偶然的生理狀態，而是其作為「隱士」（Einsiedler）或曰孤獨者之存在樣態的深刻體現 5。在尼采的哲學中，孤獨並非消極的避世，而是一種積極的、充滿創造潛能的狀態。查拉圖斯特拉之所以選擇下山走向人群，正是因為其孤獨中的智慧已滿溢，需要贈與和分享。然而，在教誨受挫後，他時常回歸孤獨，以擺脫「市場的喧囂」和「群氓」的價值觀 7。這種孤獨是孕育顛覆性思想的必要子宮，是一種充滿內在對話的激盪狀態，正如查拉圖斯特拉在別處所言：「我與自己總是在對話中過於熱切」（Ich und Mich sind immer zu eifrig im Gespräche）8。他必須暫時離開人群，才能從那些使人變得渺小、謙卑的既有德性中解放出來，從而為創造屬於自己的新價值騰出空間 7。
場景的具體設置——無花果樹下——進一步強化了這一點。無花果樹在多種文化與宗教傳統中，常被視為豐饒、生命力、智慧乃至神聖啟示的象徵。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而查拉圖斯特拉在此沉睡，同樣暗示著這是一個即將發生深刻哲學啟示的場域。他的睡眠狀態，象徵著一種對無意識、對深層本能力量的全然開放與接納。這是一種暫時懸置理性防禦的姿態，一種刻意的脆弱，正是這種脆弱，使得來自大地的、最古老的本能力量——蝮蛇——得以接近他 9。這不僅是一次生理上的休憩，更是一次精神上的過渡，從白日清晰的理性掌控，進入一個更混沌、更本源的生命體驗層面。
更深一層的分析揭示，查拉圖斯特拉的沉睡並非單純的被動或脆弱，它本身即是權力意志的一種特殊展現形式——一種「接納性」或「容納性」的權力。作為超人的預言者與先行者，查拉圖斯特拉的一切行為，都應被視為權力意志的不同表達 4。傳統觀念將睡眠視為最易受攻擊的時刻，是力量的暫時消退。然而，查拉圖斯特拉並未因此受害，反而將這次致命的攻擊轉化為一次深刻的哲學教誨。這表明，他的睡眠並非源於警覺性的喪失，而是源於一種對自身轉化能力的極度自信。他不是在被動地「等待」危險，而是在一個全然開放的狀態中「允許」危險的發生，因為他內在精神的強大足以將任何外來的「毒藥」轉化為自身的「養料」。這種姿態，完美地預示了他稍後所闡述的對待敵人的全新倫理：不是迴避或消滅，而是將其力量納入自身，使其成為自身更強大的一部分。
1.2 蝮蛇之吻：毒藥、贈禮與權力意志的辯證
蝮蛇的出現及其「吻」，是整個場景的核心象徵。蛇這一原型在人類文化中具有極端矛盾的意涵。在西方，特別是深受基督教影響的文化脈絡中，蛇是誘惑、墮落、謊言與邪惡的化身，直接與《創世紀》中引誘夏娃的古蛇以及魔鬼撒旦相聯繫 10。然而，在許多前基督教的古老文化（如埃及、印度）以及尼采本人的思想體系中，蛇同時也代表著截然相反的價值：它是智慧、大地、療癒（如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更新（透過蛻皮）、以及永恆輪迴（銜尾蛇 Ouroboros）的象徵 11。榮格心理學也將蛇的意象與人類心靈中最深層、最古老的本能中心聯繫起來，認為它代表著潛意識中巨大的轉化能量 9。尼采在此處，正是刻意地召喚並顛覆了這種深刻的象徵矛盾。蝮蛇之吻，因此既是一次來自敵意的、致命的攻擊，也是一次來自大地本源智慧的、最直接的接觸與啟示。
查拉圖斯特拉對此的回應，是整個價值重估過程的關鍵。他醒來後，看著蝮蛇，微笑著說：「把你的毒藥收回去吧！你還不夠富有，不能把它當作禮物送給我。」（Nehmt euer Gift zurück! Ihr seid nicht reich genug, mir's zu schenken.）這句話以一種驚人的方式，完成了價值上的根本逆轉。首先，他解構了蝮蛇行為中的「惡意」。他沒有將其定義為一次「攻擊」或「傷害」，而是將其重新框架為一次「贈與」（schenken）的嘗試。這一語言上的置換，瞬間消解了傳統道德反應中的受害者心態與復仇衝動。其次，他對這次「贈與」的價值進行了評估，並斷定其「不夠豐厚」。這意味著，由怨恨、復仇等消極情感所驅動的「毒藥」——即傳統道德對於傷害的反應模式——對於一個強大而豐盈的精神來說，是一種貧乏的、不值得接受的「禮物」。強大的精神尋求的是能夠增強自身力量的挑戰，而非陷入使人衰弱的怨恨循環。
最終，蝮蛇的反應——「於是蝮蛇又盤繞在他的頸上，並且舔舐他的傷口」（Da wand sich die Natter von Neuem um seinen Hals und leckte ihm seine Wunde）——象徵著被轉化的力量反過來服務於查拉圖斯特拉。這代表著本能（蛇）與精神（查拉圖斯特拉）之間達成了和解與整合 9。一度具有威脅性的本能力量，在被精神的強大所照亮和重估之後，不再是敵人，反而成為了療癒與力量的來源。這次遭遇的結局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征服，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整合（Integration），是精神將其對立面也化為自身一部分的權力意志的勝利。
此處，查拉圖斯特拉的回應更深層地運用了一種「經濟學」的隱喻（富有/貧窮、贈禮/購買），這精確地揭示了尼采價值重估的核心機制。傳統道德將「被蛇咬」視為一種絕對的「惡」，一種純粹的損失。查拉圖斯特拉則將其置入一個交換與價值的語境中，將其定義為一次「贈禮」（Geschenk）。接著，他評估這份禮物的給予者是否「富有」（reich），並宣稱對方「不夠富有」。這一系列操作揭示了一個根本性的哲學觀點：價值並非內在於事物或行動本身，而是由權力意志的「估價」（Schätzung）行為所創造的。一個行動（如蝮蛇之吻）的價值，完全取決於接收者的精神「財富」——即其轉化能力與生命力的強弱。一個精神上「貧窮」的個體，只能被動地接受毒藥的傷害，並以復仇這種同樣貧乏的方式回應；而一個精神上「富有」的個體，則能將毒藥轉化為知識與力量，甚至可以輕蔑地拒絕這種低層次的價值交換。這一場景，巧妙地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分析的、發生在社會層面的「債權人—債務人」經濟模型 13，提升到了個體精神內部進行價值創造的形上學層面。
第二部：道德系譜學的考察 — 正義、復仇與怨恨
2.1 「冰冷的正義」之系譜：從債權人—債務人關係到懲罰
在與蝮蛇的戲劇性互動之後，查拉圖斯特拉向他的門徒們闡述了由此引發的深刻思考，其核心直指對傳統「正義」概念的系譜學批判。他宣稱：「我不喜歡你們冰冷的正義；從你們法官的眼中，我總看到劊子手和他冰冷的鐵器。」（Ich mag eure kalte Gerechtigkeit nicht; und aus dem Auge eurer Richter blickt mir immer der Henker und sein kaltes Eisen.）這句話直接挑戰了自古羅馬法以來西方正義觀的核心——「各取其份」（suum cuique tribuere）的原則 14。這種正義之所以是「冰冷的」，因為它建立在一種非個人的、準數學的計算之上，試圖以一種機械的平衡來處理傷害與懲罰，而完全忽略了生命的豐盈與個體的獨特性。在查拉圖斯特拉看來，這種正義的背後，潛藏著劊子手的殘酷與鐵器的無情。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二篇論文中，對這種「冰冷的正義」的起源進行了細緻的譜系追溯。他指出，這種觀念並非源於任何崇高的道德理念，而是植根於一種非常原始且具體的經濟關係——「債權人與債務人」（Gläubiger und Schuldner）的關係 13。在古代社會，懲罰（Strafe）的原始功能，並非為了「伸張正義」或「改造罪犯」，而是為了給予債權人一種實在的補償。當債務人無法償還物質債務時，債權人便有權從債務人的身體上獲得一種補償，即享受施加痛苦於對方之上的「快感」（Wohlgefühl）。懲罰因此成了一種「殘酷的節日」（Fest），一種被社會契約所許可的權力展示 16。因此，傳統正義觀的根基，並非建立在抽象的公平之上，而是建立在對痛苦的精確計算和合法享受之上的。
懲罰的另一個譜系功能，是一種殘酷的記憶術（Mnemotechnik）。尼采認為，為了使人類這個善忘的動物能夠記住社會契約和義務，必須使用最可怕的手段。「只有那從不停止造成痛苦的東西，才能留在記憶中。」懲罰，尤其是那些血腥的公開處刑，其目的就是為了將社會的禁令與規範，以痛苦為媒介，「烙印」在個體的身體與集體的記憶之中，從而將人塑造成一個「可計算的」、「可預測的」存在 13。查拉圖斯特拉所厭惡的現代「法官」，正是這種古老而殘酷的記憶術的繼承者與執行者，儘管其形式已變得更為文明與隱蔽。
查拉圖斯特拉使用「冰冷」（kalt）一詞來形容傳統正義，這不僅僅是詩意的修辭，更是一個極其精確的系譜學診斷。「溫度」的隱喻（冰冷對比溫暖或熾熱）在此成為了區分不同價值體系之生命力狀態的指標。首先，「冰冷」意味著生命的衰退、激情的匱乏與創造力的枯竭。它與死亡（劊子手）、無機物（鐵器）以及抽象的計算緊密相連。其次，這恰恰對應了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對「奴隸道德」的刻畫：它源於怨恨（Ressentiment），是一種對外部刺激的「反應性」（reaktiv）情感，而非源於內在力量的「行動性」（aktiv）創造 17。怨恨的情感是陰鬱的、壓抑的、需要長時間醞釀的，它缺乏貴族道德那種如太陽般熾熱、直接且迅速遺忘的生命肯定。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查拉圖斯特拉稍後提出的、作為新正義基礎的「愛」，正是一種充滿生命熱度的創造性力量。因此，「溫度」成為了一個關鍵的譜系學符號，用以區分兩種根本對立的道德譜系：一種是服務於生命衰退與群體維穩的「冰冷」道德，另一種則是源於生命豐盈與個體超越的「熾熱」倫理。
2.2 敵人的價值重估：超越基督教的愛與怨恨情感
在批判了「冰冷的正義」之後，查拉圖斯特拉提出了一種對待敵人的全新倫理，這條教誨構成了對傳統道德，特別是基督教倫理的直接顛覆。「倘若你們有敵人，就不要以善報惡：因為那會使他羞愧。你們倒要證明，他曾為你們做過某些好事。」（So ihr aber einen Feind habt, so vergeltet ihm nicht Böses mit Gutem: denn das würde beschämen. Sondern beweist, dass er euch etwas Gutes angethan hat.）19。這條看似悖謬的新誡命，其深刻性在於它同時超越了兩種看似對立、實則同源的反應模式：直接的復仇與基督教式的「以德報怨」。
尼采敏銳地洞察到，基督教「愛你的敵人」、「以善報惡」的教誨，並非真正地超越了敵意，而是一種更為精緻和陰險的權力展示。它透過將自己置於一個道德制高點，來引發敵人的「羞愧感」（beschämen）和道德負債感，從而確立自身的優越地位。這種行為的根源，依然是怨恨情感的變形，是弱者用以戰勝強者的一種精神武器。它並未真正消解衝突，只是將其轉化為一種更隱蔽、更具腐蝕性的心理折磨。
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提出的「證明他曾為你做過好事」，則是一種屬於強者的、貴族式的倫理學。它要求個體不再被動地承受傷害，而是主動地、創造性地從敵人的攻擊中發掘並建構出對自身有益的價值。敵人不再是需要被消滅、寬恕或同情的對象，而是成為了自我超越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催化劑」或「磨刀石」。擁有一個強大的敵人，本身就是自身偉大的一種證明 20。這種態度之所以能夠徹底根除怨恨，是因為它在根本上改變了傷害的性質：當傷害可以被轉化為收益，當敵意可以被轉化為成長的動力時，怨恨便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土壤。這是一種將生命中的一切否定性因素都納入自身、並將其轉化為肯定性力量的權力意志的最高展現。
2.3 「觀看之愛」作為正義：對杜林怨恨理論的批判性回應
在本章節的哲學高潮，查拉圖斯特拉發出了一聲呼喊，為一種全新的正義下了定義：「請為我發明那種不僅承擔所有懲罰，而且承擔所有罪愆的愛吧！請為我發明那種赦免一切、唯獨不赦免法官的正義吧！」（So erfindet mir doch die Liebe, welche nicht nur alle Strafe, sondern auch alle Schuld trägt! So erfindet mir doch die Gerechtigkeit, die Jeden freispricht, ausgenommen den Richtenden!）14。這段話不僅是詩意的祈願，更是對當時一種流行哲學思潮的直接回應與駁斥。
在尼采的時代，以歐根．杜林（Eugen Dühring）為代表的實證主義思想家提出，正義感起源於一種對所受傷害的自然反應，即復仇的情感，也就是尼采所說的怨恨（Ressentiment）23。在杜林看來，即便在最客觀的法律體系中，懲罰的本質依然是復仇的昇華形式。尼采的《道德系譜學》以及查拉圖斯特拉的這段教誨，正是對此一理論的正面攻擊。尼采堅決反對將正義建立在怨恨這種消極、反動的情感之上，他認為這正是「奴隸道德」的根本謬誤，它將弱者的復仇慾望偽裝成了普世的道德法則 18。
查拉圖斯特拉提出的新正義，其基礎不是怨恨，而是「帶著觀看之眼的愛」（Liebe mit sehenden Augen）。正如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所詮釋的，這是一種「看得清楚的愛」（hellsichtige Liebe）26。它並非盲目的同情或憐憫，而是一種基於深刻洞察力的、全景式的觀看。這種愛能夠「看穿」傳統道德所劃分的善與惡的表象，洞見到行為背後複雜的動機之網、力量的較量以及生命意志的必然性。正因為如此，它才能「承擔所有罪愆」（alle Schuld tragen），因為在這種全景式的洞察之下，「罪愆」這一概念本身——作為一種基於自由意志和道德責任的評判——被消解了。它赦免所有行動者，唯獨不赦免「法官」，因為「審判」這一行為本身，就是建立在一種對生命現實的根本性誤解和簡化之上的。這種態度，是一種趨近於尼采後期哲學核心「愛命運」（amor fati）的姿態，即無條件地肯定和熱愛生命中的一切，無論其在傳統道德看來是好是壞 27。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查拉圖斯特拉所完成的價值重估，可以將他所批判的舊正義與其倡導的新正義，在譜系學的各個向度上進行對比：
這張表格清晰地揭示了兩種正義觀在根源、動機、原則與目標上的根本對立，從而將抽象的哲學論證轉化為一目了然的結構化知識，突顯了尼采系譜學分析的深度與穿透力。
第三部：精神變形與超克 — 邁向超人之路
3.1 從駱駝到獅子：蝮蛇之吻作為解放的時刻
「蝮蛇之吻」這一事件，不僅是對特定道德概念的重估，更應被置於查拉圖斯特拉個人精神成長的宏大敘事中來理解。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開篇序言中，便提出了著名的「精神三變」（Die drei Verwandlungen）的寓言：精神如何從駱駝變成獅子，獅子最終又如何變成孩童 1。這一框架是理解查拉圖斯特拉乃至尼采所期望的未來人類之精神歷程的關鍵鑰匙。
第一階段的「駱駝」，是忍辱負重的精神。牠跪下，承擔著最沉重的負擔，這些負擔正是由傳統道德、宗教誡命和社會規範所構成的「汝應」（Du-sollst）。面對蝮蛇之吻這一突如其來的傷害，傳統道德所規定的反應模式——恐懼、憎恨、尋求報復——就是一種沉重的精神負擔。如果查拉圖斯特拉選擇了這種反應，那麼他就依然停留在駱駝的階段，被動地承受著由外部世界所定義的價值。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的反應，恰恰是向第二階段「獅子」精神的躍遷。獅子是沙漠中的王者，牠的任務是摧毀舊有的價值，對那條鱗片上閃耀著千年價值的巨龍「汝應」說出「神聖的不」（ein heiliges Nein-sagen）。當查拉圖斯特拉對蝮蛇微笑著說「你的毒藥不夠豐厚，不能作為禮物送給我」時，這正是獅子精神的完美體現。他以一聲高貴的、輕蔑的「不」，拒絕了被動接受傷害並陷入復仇循環的舊價值體系。他不再是一個被動的受害者，而是宣告了自己作為價值創造者的絕對主權。因此，「蝮蛇之吻」這一遭遇，成為了他從一個價值的被動承受者（駱駝），轉變為一個價值的積極否定者與解放者（獅子）的象徵性時刻 19。
3.2 孩童的創造：一種承擔所有罪愆的新倫理
獅子的精神雖然強大，但它有其自身的局限。獅子能夠戰勝巨龍，為自由開闢疆域，但牠自身卻無法創造出新的價值。破壞之後的創造，是第三階段「孩童」精神的任務。孩童，在尼采的象徵體系中，代表著純真、遺忘、一個新的開端、一個自轉的輪、一個初始的運動，以及最重要的——一個「神聖的是」（ein heiliges Ja-sagen）。
查拉圖斯特拉在本章節中所提出的、那種「承擔所有罪愆」的愛與正義，正是孩童精神的最高體現。如果說獅子的任務是摧毀「罪」與「罰」的舊道德框架，那麼孩童的任務就是在此基礎上，以一種全新的、遊戲般的姿態來肯定生命。
這裡需要進行更深層次的辨析：「承擔所有罪愆」並非一種基督教式的、背負十字架的道德自我犧牲。恰恰相反，它是一種通過徹底廢除「罪」（Schuld）這一概念本身，來完成的最為激進的價值創造。這正是孩童精神的終極遊戲。傳統的道德體系，其根基是建立在「罪」與「責任」（Verantwortlichkeit）之上的，這是歷史的重負，是駱駝所背負的東西 15。獅子摧毀了賦予這些概念神聖光環的巨龍。那麼，孩童如何在此廢墟上創造「新價值」？他並非發明一套新的、與舊道德對立的善惡標準，而是徹底廢除了用來進行道德審判的框架本身。「承擔所有罪愆」的真正含義是，通過一種全盤的肯定，將世界從「罪」的重負下解放出來。通過宣稱「一切皆是無辜的」（Alles ist unschuldig），孩童清空了整個道德的競技場，從而為一種全新的、非道德的價值遊戲（a new game of valuation）創造了無限的空間。這不是一種道德行為，而是一種存在論層面的創造行為，是對生命整體，連同其所有的恐怖與矛盾，所發出的最響亮的「神聖的是」。
結論：作為尼采哲學縮影的「蝮蛇之吻」
綜上所述，「蝮蛇之吻」這一簡短而充滿戲劇張力的章節，實則為尼采整體哲學的一個精煉縮影與詩意展演。它以一個具體的生命場景，上演了一場宏大的價值革命。在此，尼采哲學的幾個核心主題得到了完美的融合與呈現：
首先，它是一次對源於怨恨的道德（特別是傳統正義觀）的系譜學批判的生動演示。查拉圖斯特拉對「冰冷的正義」的厭惡，及其對待敵人的新倫理，將《道德系譜學》中的分析性論證，轉化為了一種充滿生命力量的教誨。
其次，它展現了權力意志作為生命根本原則的運作方式。查拉圖斯特拉並非消滅或迴避蝮蛇，而是吸收並轉化其攻擊，將致命的毒液變為自我肯定的契機。這正是權力意志不斷克服對立、將一切納入自身以求增長的內在驅力的完美寫照。
再者，這一事件標誌著精神蛻變歷程中的一個關鍵節點。查拉圖斯特拉在此完成了從價值承擔者（駱駝）到價值破壞者（獅子）的決定性一步，並預示了價值創造者（孩童）的即將到來。他對「罪」與「罰」的超越，為一種全新的、基於生命肯定的孩童倫理開闢了道路。
最終，「蝮蛇之吻」是查拉圖斯特拉通往超人道路上的一次關鍵試煉與預演。他在這次遭遇中所展現出的姿態——那種超越善惡的價值創造力，那種將一切偶然與敵意都視為自身命運並欣然接受的「愛命運」（amor fati）的強大精神——完美地預演了超人所應具備的核心品質。
尼采透過《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尤其是「蝮蛇之吻」這樣的篇章，成功地將最為深邃、最為抽象的哲學思想，熔鑄於充滿象徵力量的詩意場景之中。它所教導的，並非一套僵化的道德準則（「應該如何」），而是一種轉化生命經驗的藝術（「可以如何」）：如何將生命中最致命的威脅、最深刻的痛苦，轉化為通向最高肯定的契機。這正是尼采哲學最具顛覆性、也最具生命力的核心所在。
引用的著作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do you feel human?,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nothuman.net/images/files/discussion/1/9994c4af16851fe2bc691b8896cf6694.pdf
Ainsi parlait Zarathoustra - Friedrich Nietzsche - PhiloSophi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philosophie-pedagogie.web.ac-grenoble.fr/sites/default/files/media-fichiers/2021-07/nietzsche_zarathoustra.pdf
handout VCV_W_-P-3-42-6,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s9285f107366fccf8.jimcontent.com/download/version/1507583383/module/6843918081/name/handout%20VCVW-P-3-42-6.pdf
Existentialism Thus Spoke Zarathustra Summary—1,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www2.hawaii.edu/~freeman/courses/phil360/12.%20Zarathustra%20notes.pdf
Writings on Loneliness? : r/ask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12rz1n5/writings_on_loneliness/
Would Nietzsche qualify as a hermit/recluse according to his own standards?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gfhhh6/would_nietzsche_qualify_as_a_hermitrecluse/
Chapter 1-2. The Superman - Friedrich Nietzsche, Fighter for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rsarchive.org/Books/GA005/English/RSPI1960/GA005_c01_2.html
quote - I and me are always too deep in conversation - Friedrich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philosophy.stackexchange.com/questions/50939/i-and-me-are-always-too-deep-in-conversation-friedrich-nietzsche-what-exactly
Jung et Nietzsche : Le Secret et la Sagesse de Votre Serpent Intérieur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ddit.com/r/Jung/comments/1m8elbg/jung_and_nietzsche_the_secret_and_wisdom_of_your/?tl=fr
Le serpent chez Nietzsche – Chemins de traverse de la philosophi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cheminstraverse-philo.fr/philosophes/le-serpent-chez-nietzsche-2/
The Serpent Archetype i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Lior Tal - Journals. London Academic Publishing,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journals.lapub.co.uk/index.php/HB/article/download/2904/1934/8695
The Serpent Archetype i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journals.lapub.co.uk/index.php/HB/article/view/2904
Die Genealogie der Moral im Hinblick auf die Lebensdienlichkeit als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archiv.ub.uni-heidelberg.de/volltextserver/17550/2/NietzscheBATeil2NEU.pdf
DISSERTATION - COR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core.ac.uk/download/pdf/11589276.pdf
Die Begriffe der Schuld und des schlechten Gewissens in der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grin.com/document/115951
Friedrich Nietzsch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homepage.univie.ac.at/henning.schluss/seminare/031-Erinnerung/Texte/Henning/Nietzsche-genealogie.pdf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Wikipedia,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de.wikipedia.org/wiki/Zur_Genealogie_der_Moral
Nietzsche's Psychology of Ressentiment: Revenge and Justice in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 Request PDF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18909411_Nietzsche's_Psychology_of_Ressentiment_Revenge_and_Justice_in_On_the_Genealogy_of_Morals
Nietzscheforschung: BAND 15 Friedrich Nietzsche - Geschichte, Affekte, Medien 9783050047119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forschung-band-15-friedrich-nietzsche-geschichte-affekte-medien-9783050047119.html
First Part, Lecture 19: The Bite of the Adder : r/Zarathustra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ddit.com/r/Zarathustra/comments/q07eyg/first_part_lecture_19_the_bite_of_the_adder/
What does Nietzsche mean by serpent and dragon here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raveac/what_does_nietzsche_mean_by_serpent_and_dragon/
Nietzsche-Lexikon 9783825250157, 3825250156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lexikon-9783825250157-3825250156.html
Ressentiment, Revenge, and Punishment: Origins of the Nietzschean Critique - Find an Expert - The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findanexpert.unimelb.edu.au/scholarlywork/1363710-ressentiment--revenge--and-punishment--origins-of-the-nietzschean-critique
Ressentiment, Revenge, and Punishment: Origins of the ...,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www.cambridge.org/core/journals/utilitas/article/ressentiment-revenge-and-punishment-origins-of-the-nietzschean-critique/34CEC6D8188E2DBAAE28768947136956
Nietzsche's Psychology of Ressentiment: Revenge and Justice in On the Geneaology of Morals - Notre Dame Philosophical Reviews,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ndpr.nd.edu/reviews/nietzsches-psychology-of-ressentiment-revenge-and-justice-in-on-the-geneaology-of-morals/
Jens Petersen Nietzsches Genialität der Gerechtigkeit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dokumen.pub/download/nietzsches-genialitt-der-gerechtigkeit-2-aufl-9783110444513-9783110444070.html
Stegmaier -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Einführung-Junius (2011) | PDF - Scribd, 檢索日期：9月 11, 2025， https://de.scribd.com/document/637057301/Stegmaier-Friedrich-Nietzsche-zur-Einfuhrung-Junius-2011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