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意志的下沉與黎明：《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的系譜學詮釋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的查之第一卷全文，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導論：作為價值重估序曲的第一卷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不僅是其哲學思想的詩意結晶，更是一場宏大的價值重估工程的序幕。在其四部曲的結構中，第一卷尤其佔據著奠基性的地位。它不僅初步揭示了超人（Übermensch）、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與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等核心概念，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即是一場系譜學方法的深刻實踐 1。本報告旨在透過細緻的文本詮釋技藝（Kunst der Auslegung），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的全部內容進行一次系譜學的探討。此處的系譜學，並非旨在追溯一個純粹、同一的起源（Ursprung），而是如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所闡釋的，一種關注價值、知識與主體性如何在權力鬥爭、偶然事件與話語實踐的交織中生成的歷史考察方法 2。本報告將逐節展演，查拉圖斯特拉的言說與行動如何揭示西方價值體系的「出身」（Herkunft），並為新價值的「浮現」（Entstehung）開闢道路。
第一卷的結構並非傳統哲學的線性論證，而更像是一系列系譜學式的「診斷」。查拉圖斯特拉的角色，恰如尼采為自己所定位的「心理學家」 5，他下山後所遭遇的每一個人與事——從山林中厭世的聖者 6，到市場上渴望安逸的群眾 7，再到那些「身體的輕蔑者」背後隱藏的生理痛苦 7——都成為他診斷現代性靈魂狀態的症狀。他的每一次演說，都是對某種價值（如憐憫、國家崇拜、彼岸信仰）的病理學分析，追溯其生理-心理的根源，並叩問其背後是何種生命意志——是豐盈、強健的，抑或是衰退、匱乏的——在言說。因此，本報告的分析路徑將緊隨查拉圖斯特拉的腳步，將第一卷視為一部詩意的診斷書，揭示現代性價值的系譜，並探尋通往一種新健康的可能。這部序曲為尼采後續更為系統化的系譜學著作，如《善惡的彼岸》（
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與《論道德的系譜》（Zur Genealogie der Moral），奠定了詩意且深刻的基礎 1。
第一部：序言——一場「下沉」（Untergang）的系譜學
太陽、滿溢之杯與下沉（Untergang）的價值重估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開篇，以一個宏大而意象豐富的場景揭示了其核心的價值動向。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中獨居十年後，對著朝陽宣告他下山的決心。這個行動，尼采選用了一個極具多重意涵的德文詞彙：「Untergang」。此詞不僅指太陽的「下沉」或「落下」，也意味著「沒落」、「毀滅」與「終結」 9。然而，查拉圖斯特拉的「Untergang」，在系譜學的考察下，恰恰是對整個西方柏拉圖-基督教形上學價值體系的根本顛覆。
傳統形上學的運動方向是「上升」。柏拉圖在《理想國》的「洞穴寓言」中，描繪了哲學家掙脫感官世界的枷鎖，從洞穴（身體、此世）艱難地「上升」至陽光普照的理型世界（彼岸、真理） 10。基督教繼承並普及了此一價值觀，將塵世視為短暫的居所，靈魂的目標是超越肉體，「上升」至天國。這種對「上升」的渴望，其系譜學根源在於對生命、身體與此世的根本性否定與輕蔑。
查拉圖斯特拉的開場白則確立了一個完全相反的價值向量。他對太陽說：「瞧！我對我的智慧感到厭膩，就像蜜蜂採集了過多的蜜，我需要有人伸手來接取智慧」 6。他的智慧如同滿溢之杯，其下山的動機並非源於匱乏或對救贖的尋求，而是源於一種內在力量的極度豐盈與滿溢 13。他模仿太陽的運行——白日高懸，夜晚則「下沉」至海的彼方，將光帶給下面的世界。因此，他的「Untergang」並非衰敗，而是一種贈予，是權力意志充盈至極點後的必然流淌與創造。他宣告：「我必須，像你一樣，下降（untergehen）」 12。這不僅是地理上的移動，更是價值座標的根本重置。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將此「下沉」詮釋為悲劇的開始，是進入存在本質的必要運動 14。這是一場肯定性的毀滅，是為了「再度成為凡人」，重新投入生成變化的生命之流。這開篇的獨白，為整部作品奠定了一個反形上學的、忠於大地的基調，其系譜學的任務便是要揭示：那渴望「上升」的價值觀，源於何種衰敗、輕蔑生命的意志；而這決意「下沉」的勇氣，又源於何種豐盈、肯定生命的意志。
聖者與「上帝已死」的時代診斷
查拉圖斯特拉下山途中遇到的第一個人物，是森林中的一位聖者。這次相遇構成了一次深刻的時代診斷，揭示了現代虛無主義的雙重困境。聖者代表著一種前現代的虔誠，他愛上帝，卻已不再愛人，因為他認為人「太不完美」 15。這種對人類的厭棄，正是基督教價值觀中輕蔑此世、將希望寄託於彼岸的根源。然而，這位聖者卻尚未聽聞那件劃時代的大事：「上帝已死」（Gott ist todt） 16。
「上帝已死」是尼采對現代歐洲文化狀況的核心診斷。它宣告的並非上帝的物理性死亡，而是作為西方世界兩千年來道德、真理與意義之最高根據的超驗世界的崩潰 17。隨著啟蒙運動的推進與科學理性的興起，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已不再可能成為文化的主導力量，歐洲的道德體系因此失去了其形上學的根基 20。然而，尼采敏銳地洞察到，即使上帝死了，他的「影子」——即源自基督教的道德價值觀，如憐憫、謙卑、禁慾等——仍然籠罩著歐洲人的靈魂 18。聖者的存在，就是這道徘徊不去的影子。他雖然獨居山林，其生活方式與價值判斷卻完全依賴於那個已經崩潰的超驗框架。
這次對話，更深層次地看，是兩種虛無主義形態的初次交鋒。聖者的生活方式，在上帝已死的世界中，其基礎已被抽空。他對世界的棄絕，是一種生命意志衰退的表現，一種「被動虛無主義」（passiver Nihilismus）的潛在形式：面對價值的真空，他選擇退隱，消極地等待 21。查拉圖斯特拉則代表著一種朝向「主動虛無主義」（aktiver Nihilismus）的過渡。他主動宣告上帝之死，其目的是要用錘子砸碎舊的價值石板，徹底摧毀上帝的影子，從而為新價值的創造掃清道路 21。他的下山是積極的、贈予的，充滿了創造性的破壞意志。因此，這場相遇並非簡單的信仰與無信仰的對話，而是一場系譜學的展演，呈現了兩種應對價值崩潰的不同生命策略。聖者停留在過去的廢墟中，而查拉圖斯特拉則要踏過廢墟，走向未來。
市場、超人（Übermensch）與末人（Letzter Mensch）的價值對立
查拉圖斯特拉進入的第一個城市，其中心是「市場」（Markt）。市場作為現代性的象徵場域——充滿了交易、人群與喧囂——成為他宣告人類未來兩種可能性的舞台。在這裡，他進行了一次根本的價值系譜劃分，提出了「超人」與「末人」（Letzter Mensch）這對核心的對立概念。
「超人」是查拉圖斯特拉為人類設定的目標，是「大地的意義」 7。他教導人們要「忠實於大地」，拒絕那些宣揚「超塵世的希望」的毒害者 7。人並非終點，而是「一根系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繩索」，一個必須被「超越」（überwunden）的過渡（Übergang） 23。超人代表著一種能夠自我立法、創造新價值、並全然肯定生命的生命形態。
與之相對的，是「末人」。末人是超人的對立面，是尼采對現代性趨勢進行系譜學推演後得出的令人警惕的終點。末人是「最卑劣的人」，他們疲憊、怯懦，不願冒險，只追求安逸、健康與微不足道的快樂 26。他們消解了一切偉大的渴望與創造的衝動，滿足於淺薄的幸福，並眨著眼睛說：「我們發明了幸福」 7。末人並非尼采的憑空想像，而是他對當時歐洲社會——特別是英國功利主義、民主化浪潮與社會主義思潮——背後價值觀的邏輯推演。這些運動的核心訴求，如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強調平等、規避痛苦與風險，在尼采看來，其系譜學根源並非力量，而是虛弱、對生命的厭倦以及「群體道德」（Herdenmoral）的勝利 26。當這種價值觀發展到極致，人類將失去所有超越自身的動力，成為一個被徹底拉平、滿足於現狀的物種。
查拉圖斯特拉的宣告，因此是對現代性的深刻批判。然而，市場上的群眾對此的反應，驗證了他的診斷。他們非但沒有嚮往超人，反而對其報以嘲笑與不解。當他們聽到對末人的描述時，卻歡呼雀躍地要求：「哦，查拉圖斯特拉，把這個末人給我們吧，讓我們變成這種末人吧！我們就把超人送給你了！」 7。這一幕悲哀地揭示了現代群眾的價值取向：他們寧願選擇可鄙的安逸，也不願踏上通往偉大的危險之路。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次說教，以徹底的失敗告終。
走繩人（Seiltänzer）寓言：過渡（Übergang）的悲劇
就在查拉圖斯特拉對群眾感到失望之際，市場上上演了一齣寓意深遠的悲劇：走繩人的表演與死亡。這個事件是「人是懸於深淵之上的繩索」這一論斷的戲劇性展演，深刻地揭示了「超越」之路的內在危險性，以及來自群體精神的致命阻礙。
「人是一根繩索」，這個意象本身就具有豐富的系譜學背景，它很可能源於尼采對古波斯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的研究，其中亡者的靈魂需要通過一座橫跨深淵的「裁判之橋」（Chinvat Bridge） 8。尼采挪用並轉化了這個宗教意象，將其從死後的審判變為此生的、存在主義式的挑戰。走繩人（Seiltänzer）正是這個意象的肉身化，他代表著那些敢於冒險、離開安穩大地、在危險的過渡中尋求超越的少數個體 28。
然而，他的超越之路被一個突然出現的小丑（Possenreisser）打斷了。小丑從後方追上，用嘲弄的言語催促他，並一躍而過，導致走繩人失去平衡，墜入深淵 16。這個小丑不僅僅是群眾愚昧與輕率的象徵，更是「怨恨情感」（Ressentiment）的積極化身。怨恨情感是尼采在《論道德的系譜》中揭示的「奴隸道德」的核心心理機制：弱者由於無力通過正面的行動戰勝強者，便產生一種壓抑的、反應性的仇恨，並透過價值顛覆或直接的破壞來否定強者 30。小丑的行為完美地體現了這一點。他看到有人高於自己（在繩索上），便無法容忍。他自己無法或不願走上繩索，便要將走在上面的人拉下來。他的出現是突兀的，其動機源於一種嫉妒與破壞欲。因此，走繩人的死亡並非一場單純的意外，而是一場價值謀殺，是群體怨恨對個體超越的扼殺。
悲劇的結尾，查拉圖斯特拉的反應至關重要。他沒有像群眾一樣逃離，而是守在垂死的走繩人身邊。他肯定了走繩人的生命：「你把冒險當作你的職業，這一點無可輕視。現在你由於你的職業而毀滅」 33。他否定了走繩人對魔鬼與地獄的恐懼，將意義歸還於此生。最後，他背起屍體，承諾要親手埋葬他，因為他愛那些「除了作為沒落者就不懂得生活」的人，因為他們正是「過渡者」 7。查拉圖斯特拉在此展現了一種新的愛，一種對敢於走向毀滅的勇氣的愛。序言以查拉圖斯特拉背負著第一個「門徒」的屍體離開市場作結，象徵著他放棄了對群眾的說教，轉而尋找能夠理解並踐行這種危險哲學的同伴。他的「下沉」之路，從一開始就與死亡和失敗緊密相連。
第二部：演說——價值重估的系譜學考察
在經歷了序言中與群眾的災難性相遇後，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轉向了一系列針對特定主題的演說。這些演說構成了第一卷的主體，系統性地對西方傳統價值進行了系譜學的診斷與重估。
精神變貌與形上學批判
〈論三種變形〉（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
此篇演說是整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精神轉化藍圖，為克服舊價值、創造新價值提供了一套內在的系譜學。查拉圖斯特拉將精神的演變劃分為三個階段：駱駝、獅子與孩童。
駱駝：代表著承擔重負的精神。它跪下來，甘願背負傳統道德與價值的重擔，即一切「你應當」（Du sollst）的命令 34。駱駝象徵著順從、忍耐與對既定權威的敬畏。這是人類精神的初始階段，也是大多數人停留的階段——即使在「上帝已死」之後，他們仍然無意識地背負著基督教道德的陰影。
獅子：在最孤獨的沙漠中，駱駝變形為獅子。獅子是價值摧毀者，是自由精神的象徵。牠對抗那條名為「你應當」的巨龍，巨龍的每一片鱗甲上都閃耀著千年來的價值 36。獅子的精神是「我要」（Ich will）。牠透過一聲神聖的「不」（ein heiliges Nein-sagen），為自己贏得創造的自由 37。然而，獅子的力量僅在於破壞，牠能砸碎舊的價值石板，卻尚不能創造新的價值 36。
孩童：為了進行新的創造，掠奪的獅子必須變為孩童。孩童是「純潔，是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車輪，一個肇始的運動，一個神聖的肯定（ein heiliges Ja-sagen）」 34。孩童代表著價值創造者。牠擺脫了對抗與否定的反應性姿態，以遊戲般的純真來肯定生命，並從自身意志出發，創造屬於自己的世界。
這三種變形不僅是個體心靈成長的寓言，更是克服虛無主義的完整路徑圖。駱駝代表著被動的虛無主義，無力地承受著已失去根基的價值。獅子是主動的虛無主義者，他意識到舊價值的虛假並予以摧毀，這對應了尼采哲學中批判性、錘擊性的一面 21。然而，純粹的破壞最終仍是虛無。因此，必須有第三個階段。孩童是「超人」的雛形，是超越了虛無主義、能夠在價值廢墟上遊戲與創造的生命形態。牠的「神聖的肯定」是對生命（包括其痛苦與無意義）的全然接受。這條路徑圖揭示了尼采的核心觀點：對傳統的徹底否定（獅子階段）是通往真正創造（孩童階段）的必要且不可跳過的步驟。
〈論背後世界論者〉（Von den Hinterweltlern）與〈論身體的輕蔑者〉（Von den Verächtern des Leibes）
這兩篇演說緊隨其後，對形上學與身心二元論進行了系譜學的診斷，將其根源追溯至生理上的衰敗與對生命的厭倦。查拉圖斯特拉宣告：「從前，褻瀆上帝是最大的褻瀆，然而上帝已經死了……現在，最可怕的褻瀆就是對於大地的褻瀆」 7。
他揭示，對「彼岸世界」（Hinterwelt）的渴望，源於一個受苦且輕蔑自身的「身體」（Leib）。那些「背後世界論者」是「生命的輕蔑者，垂死者，本身就是中毒者」 7。他們因為無法忍受此世的痛苦與矛盾，才虛構出一個完美的、永恆的彼岸世界作為慰藉。因此，形上學的「真理」並非客觀的發現，而是一種症狀，是特定生命形態為了自我保存而發明的「謊言」。柏拉圖主義及其通俗化的形式——基督教 11，其系譜學根源並非對真理的愛，而是一種對生命的恨，一種源於虛弱身體的怨恨情感。
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進行了徹底的價值翻轉。他宣稱：「身體是一個偉大的理性……你稱為『精神』的東西，我的兄弟，那也是你的身體的一個小小的工具和玩具，一個小理性」 41。他將傳統上被視為低等的身體提升為智慧與生命的根基，而將靈魂貶斥為身體的附屬品。這種對身體的重新肯定，是克服形上學、忠於大地的第一步，也是通往超人之路的必要前提。輕蔑身體的人，最終必然會輕蔑生命與大地。
現代社會政治偶像的系譜學
在批判了形上學的根基之後，查拉圖斯特拉將其系譜學的探針指向了現代社會的具體建制。
〈論新偶像〉（Vom neuen Götzen）
在「上帝」這個舊偶像倒塌之後，現代人迅速地為自己樹立了一個「新偶像」——國家（Staat）。查拉圖斯特拉稱國家為「最冷酷的怪物」（das kälteste aller kalten Ungeheuer） 42。國家以謊言迷惑眾生，它悄聲說：「在世上沒有比我更偉大的了：我是上帝的整理秩序的手指」 43。它偽稱代表人民的意志，實則是一個為「多餘之人」（den Viel-zu-Vielen）所設的陷阱。
「新偶像」的系譜學根源，在於「上帝已死」後，群眾所感到的價值真空與安全感的喪失。國家填補了這個由教會衰落所留下的權力與意義的空缺，成為了世俗化的絕對權威 44。它所提供的平等、安全與秩序，正是「末人」價值觀的體現。國家透過法律與制度，將潛在的、卓越的個體拉平為可管理的、同質化的群眾，扼殺了創造與超越的可能 43。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宣告：「國家是為多餘之人發明的」，是對現代國家作為「群體道德」政治機器的深刻批判。他召喚人們遠離這個新偶像的崇拜，走向一個「人民」終結、「個人」開始的地方。
〈論市場的蒼蠅〉（Von den Fliegen des Marktes）
如果說國家是宏觀層面的偶像，那麼「市場」則是微觀層面的、扼殺個體性的場域。查拉圖斯特拉將公共領域、輿論與對名聲的追逐比作市場，那裡充滿了嗡嗡作響的「毒蒼蠅」 45。這些蒼蠅——演員、丑角、沽名釣譽者——他們自身不事創造，卻圍繞著真正的創造者，試圖叮咬、貶低並吸食他的血液。人民「不理解偉大，即：創造之事」 46。
尼采在此處對「公共性」本身進行了一次系譜學的批判。他對比了兩種公共空間：古希臘的廣場（agora），那是貴族精神與偉大悲劇的誕生地 47；以及現代的市場（Markt），那是商品交換、功利計算與群眾意見的匯集地。現代「公共意見」的系譜根源，並非對真理的追求，而是演員的虛榮、群眾的喧鬧與怨恨情感的嗡鳴。市場上的「蒼蠅」的行為，正是一種微觀層面的怨恨情感的展演。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朋友發出忠告：「逃入你的孤獨裡去！」 49。這不僅是物理上的躲避，更是精神上對現代公共性價值邏輯的徹底拒絕。真正的創造，只能在遠離市場喧囂的孤獨中發生。
基督教道德與怨恨情感的揭示
第一卷的許多演說，都致力於對基督教的核心美德進行系譜學的重估，揭示其背後隱藏的權力意志與心理動機。
在〈論愛鄰〉（Von der Nächstenliebe）中，查拉圖斯特拉指出，對「鄰人」的愛，往往源於對自己的「壞的愛」，是一種逃避自我的方式。人們因為無法忍受與自己獨處，才逃向鄰人。他提倡一種新的愛：「對遠方的人的愛」（die Liebe zum Fernsten），即對未來的、更高的人——超人——的愛。這種愛是創造性的，而非反應性的。
在〈論死亡的說教者〉（Von den Predigern des Todes）中，他診斷那些宣揚厭世與禁慾主義的教誨，其根源是對生命的疲憊與衰敗 50。他們之所以宣揚另一個世界，是因為他們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
在〈論戰爭與戰士〉（Vom Kriege und Kriegsvolke）中，他讚美戰士精神，並非為了鼓吹侵略，而是為了讚美一種能夠將敵人視為可敬對手、並在鬥爭中實現自我超越的貴族精神。這與基督教提倡的和平主義與「愛你的敵人」形成鮮明對比。在尼采看來，後者的系譜根源是無力反抗的弱者所發明的、用以麻痺自身復仇慾望的策略。
這些批判的系譜學核心在於揭示：「價值」從來不是中立的，它永遠是某種權力意志的表達和工具。基督教道德，在其系譜學的考察下，是一套極其成功的「武器系統」，它讓生理上、精神上的弱者（奴隸、教士）得以戰勝強者（貴族、戰士） 51。它透過將強者的特質（力量、驕傲、感性）標記為「惡」，並將自身的弱點（順從、謙卑、憐憫）標記為「善」，從而實現了權力的翻轉 31。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美德的逐一批判，並非單純的道德說教，而是一場「解碼」工作。他在揭示這些價值背後的權力策略，為他自己的「新立法」——一套源於豐盈的權力意志的價值——掃清道路。
邁向新立法：贈予的道德
在完成了批判與診斷之後，第一卷的結尾轉向了新價值的創造。這些新價值植根於豐盈的權力意志，並以「忠於大地」為最高原則。
在〈論創造者之路〉（Vom Wege des Schaffenden）中，查拉圖斯特拉闡明，創造者必須走上一條孤獨的道路，他必須願意「成為自己的火焰燃燒自己」，經歷七次自我的毀滅與新生 7。創造意味著不斷地自我超越。
在〈論自由的死亡〉（Vom freien Tode）中，他提出了一種全新的死亡觀。他讚美那種「自由的死亡」，一種在功成名就之時、在生命的頂點主動選擇的死亡，而非被動地、衰老地凋零。這種死亡是對生命的最高肯定，是「一個勝利者的節日」 7。
最後，第一卷以〈論贈予的道德〉（Von der schenkenden Tugend）作結。這篇演說是對全卷思想的總結與昇華。查拉圖斯特拉將最高的道德定義為「贈予的道德」。這種道德的系譜根源，並非匱乏、憐憫或對回報的算計，而是源於權力意志的極度豐盈。如同太陽必須照耀，如同滿溢的杯子必須流淌，最強大的生命必然會贈予。這種贈予是「神聖的自私」（heilige Selbstsucht），是將自己最豐盈的財富贈予朋友與大地。它與開篇時查拉圖斯特拉因智慧滿溢而「下沉贈予」形成了完美的結構呼應。這確立了尼采新道德的貴族式根源：它源於力量，而非軟弱；源於肯定，而非否定；源於創造，而非怨恨。
以下表格系統性地總結了第一卷中幾個核心概念的價值重估過程：
結論：從診斷到創造的橋樑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透過一系列充滿詩意與象徵的演說和寓言，完成了一次對西方柏拉圖-基督教道德傳統的系統性系譜學診斷。它揭示了「上帝已死」這一文化事件的深遠後果 18，追溯了諸如憐憫、謙卑等核心價值背後隱藏的「怨恨情感」 30，顛覆了傳統的身心二元論，並將身體重新確立為生命的根基 8，同時也對現代性的「新偶像」——國家與公共輿論——進行了尖銳的批判 42。這不僅是一部批判之書，更是一座橋樑，一座從診斷通往創造的橋樑。
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一趟旅程中的「失敗」（在市場上無法被群眾理解）與「成功」（意識到他需要的是同伴而非信徒），共同指向一個核心觀點：偉大哲學的目標並非說服群眾，而是為少數「更高的人」立法，為「超人」的到來創造文化與價值的條件 23。當第一卷結束時，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門徒說：「現在我命令你們失掉我而發現你們自己」。他離開他們，獨自前行，這象徵著他完成了第一階段的教誨。他已經完成了精神上的「獅子」的任務——摧毀舊價值。而接下來的旅程，將是為「孩童」的誕生，為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創造性哲學——即權力意志的全面闡述與永恆輪迴的最高肯定——鋪設必要的心理與價值基礎。第一卷的下沉，最終是為了迎接一個新黎明的到來。
引用的著作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Zusammenfassung - LIWI Verlag,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liwi-verlag.de/friedrich-nietzsche-also-sprach-zarathustra/
Nietzsche, Foucault, and genealogy as method - PESA Agora,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pesaagora.com/access-archive-files/ACCESSAV17N2_114.pdf
Foucault: Nietzsche, Genealogy, History - YouTube,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yigP8oxP9I
Nietzsche, Genealogy, History - Columbia Law School Blogs,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blogs.law.columbia.edu/nietzsche1313/files/2017/01/Foucault-complet-9-49.pdf
FRIEDRICH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philosophy.ucsc.edu/news-events/colloquia-conferences/GeneologyofMorals.pdf
尼采巔峰創作三部曲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善惡的彼岸 論道德的系譜,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best100club.com/Nietzsche/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经典著作) - 文件目录,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file.cz123.top/6Social_book/WEST_PHILOSOPHY/4NINETEENTH_CENTURY/%E6%9F%A5%E6%8B%89%E5%9B%BE%E6%96%AF%E7%89%B9%E6%8B%89%E5%A6%82%E6%98%AF%E8%AF%B4%20%28%E5%B0%BC%E9%87%87%E7%BB%8F%E5%85%B8%E8%91%97%E4%BD%9C%29%20%28%E5%B0%BC%E9%87%87%20%5B%E5%B0%BC%E9%87%87%5D%29.ep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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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degger's Will to Power and the Problem of Nietzsche's Nihilism - Digital Commons @ USF - University of South Florida,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digitalcommons.usf.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9295&context=etd
Was meinte Nietzsche, als er schrieb: "Christentum ist Platonismus für das Volk?"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cgbl9u/what_did_nietzsche_mean_when_he_wrote/?tl=de
成為自己的神！ 尼采巔峰創作三部曲：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善惡的彼岸 論道德的系譜,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bookrep.com.tw/?md=gwindex&cl=book&at=bookcontent&id=12083
What is Nietzsche's Zarathustra?: A Philosophical Confrontation,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asau.ru/files/pdf/2706788.pdf
Charles Pletcher: Quick Thoughts on Heidegger Twisting Free from Platonism – Nietzsche 13/13 - Columbia Law School Blogs,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blogs.law.columbia.edu/nietzsche1313/quick-thoughts-on-heidegger-twisting-free-from-platonism/
Zarathustra - Prologue : r/PhilosophyBookClub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BookClub/comments/51bkis/zarathustra_prologu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Wikipedia,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us_Spoke_Zarathustra
BAND 5/6 Nietzscheforschung Band 5/6 9783050047607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forschung-band-5-6-nietzscheforschung-band-5-6-97830500476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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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已死。上帝依然已死。而我們殺了他。」將近140 年前，尼采寫下了關於上帝之死的言論。這句話不只是代表基督教的衰落，也是引導人類逃離虛無主義的指南。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nd4pj8/god_is_dead_god_remains_dead_and_we_have_killed/?tl=zh-h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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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偶像-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你怎麼看？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vgltis/the_new_idol_thus_spoke_zarathustra_whats_your/?tl=zh-hant
Nietzsche und der deutsche Geist. Band 3 Ausbreitung und Wirkung des Nietzscheschen Werkes im deutschen Sprachraum bis zum Ende des Zweiten Weltkrieges: Ein Schrifttumsverzeichnis der Jahre 1919–1945 9783110801149, 311015613X, 9783110156133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und-der-deutsche-geist-band-3-ausbreitung-und-wirkung-des-nietzscheschen-werkes-im-deutschen-sprachraum-bis-zum-ende-des-zweiten-weltkrieges-ein-schrifttumsverzeichnis-der-jahre-19191945-9783110801149-311015613x-9783110156133.html
Radikale Individualität - Zur Aktualität der Konzepte von Marquis de Sade, Max Stirner und Friedrich Nietzsche - OAPEN Library,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library.oapen.org/bitstream/handle/20.500.12657/88656/9783839417195.pdf?sequence=1&isAllowed=y
Monographien und Texte zur Nietzsche-Forschung - AWS,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unglueit-files.s3.amazonaws.com/ebf/a9dce3c232d0410780dca465f2f48e9c.pdf
Nietzsche und Homer: Tradition der klassischen Philologie und philosophischer Kontext 9783110751406, 9783110751291, 9783110751499, 2021940047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und-homer-tradition-der-klassischen-philologie-und-philosophischer-kontext-9783110751406-9783110751291-9783110751499-2021940047.html
Die Rolle des Anderen in Friedrich Nietzsches Werk. Eine Analyse von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n Hinblick auf die Sartre,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archiv.ub.uni-heidelberg.de/volltextserver/27950/1/DieRolledesAndereninFriedrichNietzschesWerkDissertationMelanieB%C3%B6ttche.pdf
nietzsche - The man who wants to die - Philosophy Stack Exchange,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philosophy.stackexchange.com/questions/21421/the-man-who-wants-to-die
Fiches de Cours > Lycée > Philosophie > Nietzche : Une critique généalogique de la métaphysique et de la morale - KidsVacances,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kidsvacances.fr/fiches-de-cours/lycee/philosophie/nietzche-critique-genealogique-metaphysique-morale.html
www.axiologie.org,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axiologie.org/fondement-morale/sociologie-valeurs/morale/Page-2.html#:~:text=Enfin%2C%20Nietzsche%20attribue%20comme%20origine,la%20morale%20commence%20lorsque%20le
Nietzsche, Friedrich |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iep.utm.edu/nietzsch/
What's between the Last Man and the Ubermensch? : r/ask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wrq2ks/whats_between_the_last_man_and_the_ubermens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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