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貞潔〉之系譜學考察與詮釋之藝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的查之第一卷第十三章，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緒論：貞潔作為價值重估的戰場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一部中，〈論貞潔〉（Von der Keuschheit）一章佔據了一個關鍵的戰略位置。它並非一段孤立的道德說教，而是緊隨對「新偶像」（國家）和「市場的蒼蠅」（公眾輿論）的猛烈批判之後 1。此一文本編排的深意在於，尼采將其對現代社會的病理學診斷，從外部的政治與社會結構，深化至構成個體內在世界的心理與生理層面。對「貞潔」這一傳統德性的探討，實則是對現代靈魂的解剖。本章不僅是查拉圖斯特拉整體教誨的縮影——宣告以上帝為中心的舊價值之死亡，並為超人（Übermensch）的新價值奠基——更是對一種核心的基督教與柏拉圖主義德性的根本顛覆 3。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主張，「貞潔」在此並非一個靜態的倫理學概念，而是一個動態的系譜學探針（genealogischer Sonde）。尼采透過檢視一個個體或一種文化如何處理「貞潔」此一價值，來診斷其內在的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是處於上升、健康、肯定生命的狀態，抑或是處於下降、病態、充滿怨恨（ressentiment）的狀態。查拉圖斯特拉的分析將揭示，被奉為圭臬的「貞潔」德性，其系譜源頭往往並非來自力量與高貴的自制，而是源於軟弱、嫉妒與對生命的潛在敵意 6。本報告將運用詮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對文本中的核心隱喻——特別是「母狗感官性」（Hündin Sinnlichkeit）——進行深度考掘，並將其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等後期著作中發展出的精湛心理學洞見相互參照，以期揭示此一簡短篇章所蘊含的豐富哲學意涵 8。
第一部：感官的系譜學—從「淫蕩者」到「感官的純真」
「城市」與「森林」的對立：現代性的病理學診斷
查拉圖斯特拉的宣講以一個空間性的對立開場：「我愛森林。在城市裡生活很糟糕：那裡有太多淫蕩者（der Brünstigen）。」此處的「森林」（Wald）與「城市」（Städten）不僅是地理場景的對比，更是價值觀與心理狀態的深刻對立。森林象徵著查拉圖斯特拉所珍視的孤獨、原始的生命力，以及一種超越人類社會道德評價的、前善惡的自然狀態 9。與此相對，城市則是現代性的聚集地，是群體本能（herd-instinct）的溫床，是市場蒼蠅嗡嗡作響之處。
在此脈絡下，城市的「淫蕩」並非指涉健康而充滿活力的性慾，而是一種過剩、焦躁不安、缺乏精神引導的病態慾望。它是生命力在不健康的現代環境中腐敗、淤積的表現 10。這些城市居民的問題根源在於「他們的靈魂底層是泥沼；倘若他們的泥沼還有精神，那就更糟了！」這句話揭示了他們的性慾與一種低劣、汙濁的精神狀態緊密相連。查拉圖斯特拉的批判並非針對性愛本身，而是針對一種將性愛視為唯一價值、無法將其昇華的貧乏生命狀態，這些人「不知道世上還有比與女人同寢更好的事」。
因此，「淫蕩」在此的系譜學意義便清晰地浮現：當更高的生命目標（如創造、自我超越、朝向超人）缺失時，權力意志無處可去，只能在最低層次的生理慾望中打轉、淤塞，最終形成靈魂的「泥沼」。這並非生命力的過剩，而是精神目標的徹底匱乏所引發的症狀。此種因過度刺激而導致的內在耗竭，雖可與齊美爾（Georg Simmel）對大都會精神生活的分析相參照，後者描述了過度刺激如何導致「精神冷漠」（Blasiertheit）13，但尼采的診斷更為尖銳：這種刺激並未帶來冷漠，而是催生了一種無目標、無昇華的焦灼慾望，一種精神的腐敗。
受壓抑的感官：「母狗感官性」(Die Hündin Sinnlichkeit) 的心理動力學
尼采接著將探針轉向那些看似與「淫蕩者」相反的群體——禁慾者。他斷言：「貞潔對某些人是德性，但對許多人而言幾乎是惡習。」其原因在於，這些人雖然身體上禁慾，「但那條名叫感官性的母狗，卻從他們所做的一切中投以嫉妒的目光。」這是本章最核心、最富洞察力的隱喻。
「母狗」（Hündin）的形象充滿了貶義，它暗示著卑屈、乞憐、不潔與永無法滿足的飢渴。它不是高貴、自主的掠食者，而是一隻搖尾乞憐、仰賴主人施捨的家犬。這條母狗的目光是「嫉妒」（Neid），而嫉妒正是怨恨心理學的核心情感 6。被壓抑的感官性並未如禁慾者所願地消失或被淨化，而是轉化為對那些不禁慾者的陰暗嫉妒，以及對自身所有行為的內在不滿與猜疑 14。
此一心理動力學的精髓展現在下一句：「當一塊肉被拒絕時，感官性的母狗多會巧妙地乞求一小片精神啊！」（Und wie artig weiss die Hündin Sinnlichkeit um ein Stück Geist zu betteln, wenn ihr ein Stück Fleisch versagt wird!）。這是尼采系譜學方法的經典展演。被壓抑的肉體慾望會偽裝、變形成為對「精神」的追求。這種所謂的「精神」活動——無論是嚴苛的道德說教、附庸風雅的藝術鑑賞，還是狂熱的宗教虔誠——其底層的驅動力，依然是那條飢餓的、未獲滿足的感官性母狗 14。
傳統道德，特別是基督教倫理，建立在精神高於肉體、靈魂必須控制身體的二元對立之上 7。尼采透過「母狗」的比喻，將此種主從關係徹底顛倒。在此，看似高尚的「精神」實則成了受挫「肉體」的僕人、替代品與不在場證明。當肉體慾望被直接而健康地滿足時，它可以是「純真」的；然而，一旦它遭到壓抑，便需要一個扭曲的出口。這個出口，便是那些看似與肉體無關的「精神活動」。因此，這種「精神」並非真正的創造性力量，而是一種
麻醉劑，用以撫慰受挫的慾望；它也是一種不在場證明，用以向自己和他人掩蓋慾望的真實存在。在系譜學的透視下，許多被譽為「精神性」或「德性」的行為，其根源並非神聖的召喚或理性的自律，而是一種生理上的挫敗與心理上的深刻自我欺騙。這種精神是「冷的」（kalter Geist），缺乏生命的熱度，是權力意志衰退的明確標誌。
偽裝的慾望：憐憫作為昇華的殘酷
查拉圖斯特拉進而將此分析應用於美學領域，他對那些熱愛悲劇與「一切能撕碎心靈之物」的人說：「但我懷疑你們的母狗。」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有著太殘酷的眼睛，淫蕩地（lüstern）看著受苦者。難道不是你們的淫慾（Wollust）偽裝了自己，並稱自己為憐憫（Mitleiden）嗎？」
尼采在此建立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系譜學連結：憐憫即是偽裝的淫慾與殘酷。觀看他人的痛苦（無論是在舞台上還是在現實中）所帶來的強烈情感體驗，對於那些感官被壓抑、生命力受阻的個體而言，是一種替代性的感官滿足。他們無法從自身的創造性生活中獲得強烈的生命感，便轉而從他人的苦難中汲取病態的刺激。
權力意志的本質是追求擴張、克服阻礙的感覺。在健康的個體中，這表現為創造、競爭與自我超越。但在感官被壓抑、生命力受挫的個體中，權力意志同樣尋求表達，卻只能以扭曲的方式進行。觀看他人的痛苦提供了一個安全的劇場，讓個體可以體驗到一種虛假的優越感（「幸好受苦的不是我」）和強烈的情感波動，這是一種替代性的權力展演。這種行為在本質上是「殘酷的」，因為它以他人的痛苦為精神食糧。但它同時又是「安全的」，因為它被包裹在「憐憫」這個道德高尚的外衣之下，從而讓個體得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場窺淫癖式的殘酷（voyeuristic cruelty），並維持道德上的自我滿足感。尼采對憐憫的批判貫穿其畢生思想，他視之為一種使人軟弱、散播頹廢與虛無主義的情感 18。而在此處，他更揭示了憐憫最陰暗的心理根源之一。
感官的純真 (Unschuld der Sinne)：一種超克道德的生命狀態
面對禁慾主義的傳統道路，查拉圖斯特拉提出了他的替代方案：「我勸你們殺死你們的感官嗎？我勸你們要有感官的純真。」（Rathe ich euch, eure Sinne zu tödten? Ich rathe euch zur Unschuld der Sinne.）。「殺死感官」是傳統禁慾道德的目標，尼采視之為對生命的根本誹謗 7。而「感官的純真」則是通往一種更高生命形態的道路。
這種「純真」並非指回到無知或原始的動物狀態，儘管尼采確實讚賞動物的純真（「屬於動物的是純真」），因為牠們的行為不受道德善惡的評判所累 19。人類的「感官的純真」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狀態，它不是前道德的（pre-moral），而是後道德的（post-moral）或超道德的（trans-moral）。其關鍵在於擺脫罪疚感（Schuld）的糾纏 20。感官本身無所謂善惡，是道德的詮釋體系將其打上了「罪惡」的烙印。「感官的純真」意味著體驗感官世界，而不將其置於「善惡」的二元框架下進行評判。它是一種對生命全然的「神聖的說是」（heiliges Ja-sagen），是精神三變中「孩童」階段的體現 21。
這種「純真」狀態，實則是權力意志的最高展現。權力意志是生命的基本驅力，它驅使生命不斷生成、創造與克服 22。將感官貼上「惡」的標籤，是一種阻礙、削弱權力意志的行為，其系譜源頭是軟弱者對強者的怨恨。「感官的純真」則意味著個體的權力意志已然足夠強大，能夠整合、引導其所有的本能與感官，而無需藉由壓抑或否定來維持內在的秩序。在這種狀態下，感官體驗不再是需要被「控制」的敵人，而是成為創造性能量的豐沛來源，是權力意志的直接流露。因此，「感官的純真」不僅是一種倫理姿態，更是一種生理與心理健康的巔峰狀態。它標誌著個體已經克服了內在的分裂（身體 vs. 靈魂），實現了身心靈的統一。這是通往超人的必經之路，因為超人正是那個能夠為大地確立新價值、並肯定全部生命樣態的人 25。
第二部：貞潔的雙重面貌—德性與惡習的辯證
作為惡習的貞潔：通往靈魂泥沼與淫慾的地獄之路
查拉圖斯特拉的診斷是個人化的、生理學的。他警告：「對誰而言貞潔是困難的（schwer fällt），就該勸誰打消此念：免得它成為通往地獄之路——也就是通往靈魂的泥沼與淫慾（Schlamm und Brunst der Seele）。」一種德性是否「好」，完全取決於它是否符合個體的本性與力量構成。強加一種違背本性的德性，必然導致內在的衝突與病變 6。
尼采在此將「地獄」（Hölle）徹底內在化、心理化了。地獄不是死後的懲罰場域，而是生前因自我壓抑與內在衝突所導致的持續性心理折磨 15。這個地獄的具體景象，就是「靈魂的泥沼與淫慾」，這是對「母狗感官性」狀態的最終描繪。被強行壓抑的性慾並未消失，而是像毒素一樣滲透到靈魂的每一個角落，使其變得汙濁、焦躁、充滿惡意。為了強化此論點，查拉圖斯特拉引用並顛覆了一個聖經比喻：「不少想驅逐其魔鬼者，自身反倒附入豬群。」在《新約聖經》中，耶穌將魔鬼趕入豬群，是神聖力量的展現。在尼采的重估下，那些試圖用軟弱的道德戒律來驅逐內在「魔鬼」（即強大的生命本能）的人，最終會被這些本能以更低劣、更汙穢的形式（豬的形象）所吞噬。
這揭示了傳統道德的一種致命的「反效果」：淨化的企圖反而導致了更深層的汙染。傳統道德的邏輯是：慾望是骯髒的，必須透過壓抑來淨化靈魂。尼采的系譜學心理學則揭示了完全相反的因果鏈：慾望本身是中性、純真的。正是「壓抑」這個行為，才將慾望定義為「骯髒」，並在心理上製造出一個充滿罪疚感和秘密慾望的「泥沼」。因此，不是慾望汙染了靈魂，而是對慾望的道德化譴責和壓抑行為本身，才是靈魂汙染的真正來源。這種「作為惡習的貞潔」，是醫源性疾病（iatrogenic illness）的一個絕佳範例：其治療（道德禁令）比原初的「疾病」（自然本能）本身帶來了遠為嚴重的傷害。
「骯髒」與「膚淺」的真理：重估求知者的視角
在為這種病態的貞潔下達診斷後，查拉圖斯特拉突然轉向一個看似無關的知識論斷言：「求知者（der Erkennende）不願踏入的，不是在於真理是骯髒的（schmutzig），而是在於它是膚淺的（seicht）。」這句話是理解本章乃至尼采整個價值重估工程的關鍵。
「骯髒的真理」指的是那些關於人性底層、身體、本能、慾望等被傳統道德視為「不潔」的領域。查拉圖斯特拉，作為求知者的原型，無懼於此。這正是系譜學家必須具備的勇氣——敢於直面那些被道德偏見所掩蓋的人類真相。與此相對，「膚淺的真理」則是指那些流於表面的道德說教、善惡二分的簡單化判斷、以及缺乏心理學深度的陳腔濫調。這才是真正令求知者厭惡的，因為它代表著智識上的懶惰與怯懦 27。
此一區分標誌著價值判準的根本轉移——從道德的潔淨轉向智識的深度。傳統價值體系的核心判準是道德上的「潔淨 vs. 汙穢」。查拉圖斯特拉在此引入了一個屬於未來哲學家的全新判準：「深刻 vs. 膚淺」。這一轉變意味著，評價一個思想或一種學說的標準，不再是它是否「符合道德」，而是它是否「深刻地揭示了生命的實相」。因此，一個關於性慾的「骯髒」但深刻的心理學洞見，其價值遠遠高於一個關於貞潔的「純淨」但膚淺的道德說教。本句話可謂是查拉圖斯特拉「價值重估」工程的方法論宣言。他廢除了以「善惡」為核心的舊度量衡，代之以「深刻/膚淺」、「強健/病態」、「肯定生命/否定生命」的新度量衡。
作為德性的貞潔：「根本的貞潔者」(Die Keusche von Grund aus)
在篇章的結尾，查拉圖斯特拉描繪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作為真正德性的貞潔者。他們是「根本的貞潔者」（Keusche von Grund aus），其特徵是：「他們心地更溫和，比你們更愛笑、笑得更開懷。」笑聲，在尼采的哲學語彙中，是力量、自由與精神超越的最高象徵，它與怨恨者的嚴肅和悲劇愛好者的陰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28。
這些人與貞潔的關係是輕鬆而超越的。他們嘲笑貞潔，問道：「貞潔是什麼！」「貞潔豈非愚蠢（Thorheit）？但這愚蠢來到我們這裡，而非我們走向它。」這段話的意涵極為深刻：他們的貞潔並非出於意志的艱苦奮鬥、道德的抉擇或對慾望的恐懼。它是一種天性（nature），一種與生俱來的稟賦，一種如其所是的狀態。它像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他們欣然接待，隨其來去 6。這種貞潔之所以是一種
德性（Tugend），正是因為它源於力量而非軟弱，源於內在的豐盈而非匱乏。它不是對感官的否定，而是個體生命力的一種獨特、和諧的表現形式。他們無需與內在的「母狗感官性」搏鬥，因為他們從根本上就是和諧而完整的。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尼采在本章中建立的系譜學類型學，可整理如下表：
表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13 中的貞潔系譜學類型學
結論：從貞潔之問到超人之路
對「貞潔」的系譜學考察最終揭示，此一價值本身並無單一、永恆的意義。它的價值完全取決於實踐它的個體是誰——是出於力量還是軟弱？是出於肯定生命還是否定生命？查拉圖斯特拉的批判，最終並非針對貞潔本身，而是針對那種源於怨恨、將壓抑奉為圭臬、並最終導致靈魂汙染的奴隸道德（slave morality）。
與此相對，「根本的貞潔者」與擁有「感官純真」的人，共同構成了一種理想人格的原型。他們是自我立法者，其行為源於內在的豐盈與必然性，而非外在的道德命令或社會壓力。他們的終極標誌是歡笑——這是對生命、對自身命運的全然肯定，是「偉大健康」（great health）的最高表現，也是超人精神的預示。他們真正活在了善惡的彼岸，活在一種更高的、贏回來的純真之中 25。
因此，〈論貞潔〉不僅是尼采系譜學方法的精湛展演，更是通往其超人哲學的一個重要階梯。它深刻地教導我們，真正的精神超越並非透過否定身體、壓抑本能來實現，而是必須透過整合、昇華、並最終以一種充滿力量與歡笑的姿態來肯定全部的生命。這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序言中向人類發出的核心召喚——「忠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的深刻意涵 25。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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