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意志的展演——尼采在《道德系譜學》II:15 中作為「詮釋藝術」的系譜學實踐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二部份第十五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引言：定位《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十五節的戰略位置
弗里德里希・尼采於 1887 年出版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是他哲學成熟期最具系統性與分析力的作品之一 1。全書由三篇論文構成，旨在對西方道德價值的起源、演變及其內在價值進行一次徹底的批判性考察。其中，第二部份「『罪』、『壞良心』及其相關者」（»Schuld«, »schlechtes Gewissen« und Verwandtes）的論證尤為曲折而深刻，它試圖揭示現代人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與道德內疚，並非源於神聖的啟示或先驗的道德律，而是一系列歷史與心理學事件的偶然產物。
本論文的論證脈絡始於尼采的一個核心提問：人類是如何被「馴養」（gezüchtet）成一個「能夠許諾的動物」（ein Thier, das versprechen darf）？3。這一能力的養成，需要一種強大的記憶力，以對抗自然的遺忘本能。尼采接著將道德概念「罪惡」（Schuld）的起源，追溯至一個更古老、更物質性的法律關係，即債權人（Gläubiger）與債務人（Schuldner）之間的「債務」（Schulden）關係 5。在此系譜學的視域下，看似崇高的道德情感，實則根植於殘酷的肉體懲罰與經濟交換邏輯。整個第二部份的論證核心在於揭示：當人類進入社會，其原始的攻擊性、探索性與殘酷性的動物本能（Instinkte）無法再向外發洩時，便被迫轉向內在，自我攻擊，從而創造出所謂的「靈魂」（Seele）與「壞良心」（das schlechte Gewissen）3。
在此宏大的論述框架中，第十五節（GM II:15）扮演了一個極其關鍵的轉折與駁斥角色。它直接挑戰了現代人一個根深蒂固的道德偏見：即「懲罰」（Strafe）的主要目的與效果在於喚醒罪犯的「罪惡感」（Schuldgefühl）。尼采將此觀點視為一種晚近且虛偽的詮釋，是現代性柔弱化的產物。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主張，GM II:15 不僅僅是尼采系譜學論證的一個環節，它本身就是一場系譜學方法的「展演」（Aufführung）。透過深入分析尼采如何策略性地「挪用」（aneignen）史賓諾莎（Spinoza），並藉此含蓄地批判如庫諾・費雪（Kuno Fischer）等同時代的主流詮釋，我們將揭示尼采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本身即為一種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實踐。這種實踐挖掘、重估並重新部署思想史的資源，旨在對抗現代性的道德價值體系，並為一種新的、肯定生命的價值觀開闢道路。
第一章：懲罰的經濟學——從「損害」到「審慎」（Klugheit）而非「改善」（Besserung）
在深入第十五節的論證核心之前，必須先理解尼采在先前章節中為「懲罰」這一概念所鋪設的系譜學基礎。尼采在第二部份第十二至十三節中明確指出，任何事物、習俗或制度的「起源」（Entstehung）與其最終的「用途」（Nützlichkeit）或「目的」（Zweck）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探究層次 7。懲罰的歷史便是一個絕佳的例證。懲罰的程序本身遠比其被賦予的任何「意義」更為古老。縱觀歷史，懲罰曾被各種權力意志所詮釋和佔據，服務於截然不同的目的：作為對傷害的報復、隔離社會危險份子、製造威懾的恐懼、或甚至作為一場公開的節慶 7。這些流變的「目的」都不能被視為懲罰的「本質」。懲罰的意義是流動的，它是一個不斷被各種權力意志所爭奪和重新定義的場域 10。
第十四節的關鍵鋪陳：懲罰作為記憶術（Mnemotechnik）
尼采在第十四節中，將懲罰在歷史上最持久的效果歸結為一種殘酷的「記憶術」（Mnemotechnik）。為了讓善變且健忘的人類記住社會的基本規範，必須透過施加劇烈的痛苦，將這些規範「烙印」（einbrennen）在他們的記憶中 7。血腥的儀式、殘酷的刑罰，其目的都是為了創造一種不可磨滅的記憶。然而，這種記憶術的直接產物並非道德上的反省或悔悟。它所喚醒的，是更為原始的恐懼、計算與自我保護的本能。懲罰讓人學會將自身的行為與可能的痛苦後果聯繫起來，從而調整自己的行為模式。
深入辨析「審慎」（Klugheit）與「改善」（Besserung）的對立
正是基於上述對懲罰效果的務實分析，尼采在第十五節開頭便引入了一對至關重要的對立概念：「審慎」（Klugheit）與「改善」（Besserung）。他援引了德語世界的常識——諺語「Aus Schaden wird man klug」（吃虧學乖；或譯：經一事，長一智）11。這句諺語精準地捕捉了懲罰最原始、最普遍的效果：它讓人變得更「聰明」、更「審慎」，學會趨吉避凶，更精確地計算行為的後果 7。這是一種生存的智慧，一種動物性的趨利避害，完全處於前道德（vor-moralisch）的層面。懲罰的效果是讓人的記憶力更敏銳，行為更謹慎。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改善」（Besserung）這一概念。尼采認為，這是對懲罰效果的一種晚近的、帶有道德虛飾的詮釋。這種詮釋預設了「罪惡感」與「自由意志」等形上學概念的存在，它天真地相信懲罰能夠觸及人的「靈魂」，使其從內心深處悔改向善。尼采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這種觀點的虛偽性。他指出，根據經驗觀察，懲罰非但沒有促進「罪惡感」的產生，反而「阻礙」（hemmt）了它的發展 7。懲罰將行為的後果徹底外部化，使其看起來像是一種純粹的厄運、一場意外的災難。罪犯在經歷懲罰後，其內心獨白往往不是「我不該這麼做」，而是「我真不該這麼笨拙，以至於被抓到」。懲罰強化的是計算能力，而非道德良知。
這種對「審慎」與「改善」的區分，本身就是一個微型的系譜學操作。尼采揭示了「改善」這個看似更高級、更精神化的概念，是如何後來居上，覆蓋並篡改了「審慎」這個更古老、更根本的現實。一個晚近的、基於「怨恨」（ressentiment）的、更「精神化」的詮釋，成功地取代了一個更古老的、基於力量與現實的、更「身體化」的理解。這一對立的建立，為第十五節引入史賓諾莎——一位徹底的身體與自然主義哲學家——鋪設了完美的舞台。
第二章：史賓諾莎的登場——作為系譜學武器的《倫理學》
在論證的關鍵時刻，尼采出人意料地召喚出十七世紀的哲學家巴魯赫・史賓諾莎。這一選擇絕非偶然，而是具有深刻的戰略意義。尼采在其私人信件中曾驚嘆地稱史賓諾莎為其偉大的「先驅」（Vorläufer），並指出他們在五個核心觀點上驚人地一致：否定自由意志、否定目的論、否定道德世界秩序、否定非利己主義以及否定惡的存在 12。在《道德系譜學》的語境中，史賓諾莎代表了一種前基督教、前康德的、徹底的自然主義與決定論世界觀。他的哲學，特別是其情感理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理論武器，用以摧毀將「良心」道德化的現代企圖。史賓諾莎的視角，正是尼采系譜學所要挖掘出的那個「被遺忘的」古老而強健的視角。
文本細讀：史賓諾莎《倫理學》第三部份命題18附釋
尼采在第十五節中引用（或更準確地說是意譯）了史賓諾莎對「良心之刺」（morsus conscientiae）的定義。為了精確理解尼采的論證，我們必須回到史賓諾莎的原始文本。在《倫理學》（Ethica）第三部份「論情感的起源與本性」的命題18附釋中，史賓諾莎將其定義為：「tristitia concomitante imagine rei praeteritae, quae praeter spem evenit」16。其字面意思是「伴隨著對一個違背預期（希望）的過去之事的觀念而來的悲傷」。
這個定義必須被放置在史賓諾莎龐大的情感（affectus）理論框架內才能被正確理解。史賓諾莎以一種幾何學的、非道德的方式來分析人類情感，將其視為如同線、面、物體一樣的自然現象 17。在他的體系中，「悲傷」（tristitia）被嚴格定義為心靈（或身體）的活動能力（potentia agendi）的減損，是從一個較高的圓滿狀態向一個較低的圓滿狀態的過渡 19。
因此，對史賓諾莎而言，「良心之刺」根本不是一個道德範疇。它是一種純粹的心理物理學現象：一個期望（spes）落空後所產生的、伴隨著特定觀念的「悲傷」情感。它與道德上的「應不應該」毫無關係，只與事實上的「成功與否」、預期的實現或落空有關。這是一種機械的、非人格化的、去道德化的情感分析。尼采正是抓住了史賓諾莎這一洞見的顛覆性力量。
「良心之刺」（Morsus Conscientiae）的去道德化：一項比較分析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尼采如何運用史賓諾莎來對抗他所批判的現代詮釋，下表將兩種對立的觀點進行了比較：
第三章：詮釋的戰場——尼采對抗庫諾・費雪
尼采在第十五節的論述不僅僅是學術引證，更是一場精心編排的論戰。他以極具修辭色彩的筆法寫道，這個關於「良心之刺」的真相，「曾以一種狡猾的方式溜進史賓諾莎的腦中」（Dieses Faktum kam... auf eine hinterlistige Weise einmal Spinoza... zu Gemüthe）15。使用「狡猾地」（hinterlistiger Weise）一詞，暗示了這個洞見的顛覆性力量，它能夠繞過傳統道德感的審查，直擊事物的核心。尼采讚賞史賓諾莎的「坦率無情」（unbarmherzig），因為他沒有迴避這個令人不安的發現，而是誠實地將其記錄下來，即便這會讓後來的詮釋者感到「煩惱」（Verdruss）15。
揭示尼采的論敵：庫諾・費雪
在這場論戰中，尼采明確地樹立了一個靶子。他接著寫道，史賓諾莎的這一洞見讓那些詮釋者感到煩惱，「例如，那些努力地誤解他的人——像是庫諾・費雪」（welches zum Beispiel seine Ausleger, die sich redlich Mühe geben, ihn an diesem Punkte misszuverstehn — wie Kuno Fischer — verdriessen macht）15。庫諾・費雪是十九世紀德國赫赫有名的新康德主義哲學史家，他所著的多卷本《近代哲學史》（Geschichte der neuern Philosophie）是當時學界的標準參考著作。學術研究表明，尼采本人正是透過費雪的這部著作才深入接觸到史賓諾莎的思想 14。
費雪的詮釋代表了當時學界的主流觀點，即傾向於將西方哲學史理解為一個不斷進步的、最終導向康德式道德哲學的宏大敘事。在這種史觀下，像史賓諾莎這樣的決定論與自然主義思想家，其思想中與現代道德情感不符的部分，往往會被「善意地」忽略、扭曲或「提升」到一個更高的道德層次。
尼采的批判：一場反對「道德化」的系譜學鬥爭
在尼采看來，費雪對史賓諾莎的「誤解」並非偶然的學術錯誤，而是一種必然的、源於現代道德偏見的「努力」（Mühe）。費雪和他的同代人被自身的道德框架所局限，他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道德內疚感的「良心」，因此他們必須將史賓諾莎的自然主義定義進行道德化的改造，使其符合現代人的情感結構。
因此，尼采對費雪的攻擊，不僅僅是針對個人的學術批評，而是對整個現代性詮釋學（Hermeneutik）的深刻批判。現代性有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要將所有前現代的、非道德的心理洞見，都重新詮釋為道德現象，從而鞏固自身的價值體系。這正是系譜學家所要揭露的權力意志的運作方式：一種柔弱的、基於怨恨的權力意志，試圖透過詮釋來征服和同化所有異質性的思想。
這場圍繞史賓諾莎的詮釋之戰，完美地展演了尼采的權力意志理論。正如他在第二部份第十二節所言，所有「意義」和「目的」都是權力意志強加於事物之上的符號。費雪的詮釋，是現代「奴隸道德」的權力意志在運作，它試圖將史賓諾莎收編，使其服務於一個強調內疚、罪責的道德體系。而尼采的詮釋，則是其自身的「主人道德」的權力意志在運作，它試圖將史賓諾莎從這種道德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使其成為摧毀奴隸道德的武器。因此，GM II:15 本身成為一個絕佳的例證，說明了尼采的核心觀點：哲學史不是一個客觀真理的線性發現過程，而是一個持續不斷的詮釋戰場，不同的權力意志在此爭奪對過去的敘事權。尼采的「詮釋的藝術」，正是他的戰鬥方式。
第四章：無辜世界的重現與「勇敢的宿命論」（beherzter Fatalismus）
透過史賓諾莎的視角，尼采宣稱，「世界……重歸其無辜狀態」（die Welt... in jenen Stand der Unschuld zurückversetzt），即回到「壞良心」被發明之前的狀態 15。這裡的「無辜」（Unschuld）具有雙重系譜學意涵。它不僅指涉天真、純潔，更在詞源上指向「無債」（ohne Schuld）。這是一個沒有道德債務、沒有原罪的世界，一個純粹由因果鏈構成的、冷峻而壯麗的自然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事件的發生遵循必然性，而非道德律令。
罪犯心理學的系譜學應用
尼采隨即將這一深刻的哲學洞見，應用於對罪犯心理的分析上，從而將其從抽象的形上學層面拉回到具體的心理學現實。他斷言，幾千年來，那些被懲罰的罪犯的內心感受，與史賓諾莎的哲學分析完全一致。他們在行為失當時所感受到的，並非「我不該這麼做」，而是「某件事意外地出錯了」（hier ist Etwas unversehens schief gegangen）15。
這種心態並非道德上的麻木或墮落，而是一種前道德的現實主義。行為的後果被體驗為一種外在的、物理性的厄運，一次計算上的失誤，或者說，一次權力博弈的失敗，而非一個內在的、道德性的污點。懲罰被視為一種必須面對的風險，一種與行為本身相伴隨的自然結果，就像農夫面對冰雹，或病人面對疾病一樣。
「勇敢的宿命論」（beherzter Fatalismus）
尼采進一步將罪犯面對懲罰的態度，描述為一種「勇敢的宿命論」（mit jenem beherzten Fatalismus）15。他們承受懲罰，如同承受疾病、不幸或死亡一樣，是帶著一種堅定的、無所畏懼的宿命感。他們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也不沉溺於悔恨的泥沼。「宿命論」（Fatalismus）在此指的是對事件必然性的坦然接受，而其之所以是「勇敢的」（beherzt，字面意思是「有心的、有勇氣的」），是因為它拒絕了道德化的自我譴責和怨恨。這種態度不尋求藉口，而是直面力量對抗的後果。這正是尼采在第一部份中所稱頌的「主人道德」（Herrenmoral）精神在底層社會的殘響。
與德勒茲（Deleuze）的對話：倫理學（Ethology） vs. 道德（Morality）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其對尼采與史賓諾莎的研究中，深刻地指出了兩者之間的「偉大同一性」（grande identité Spinoza-Nietzsche）25。德勒茲精準地區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模式：
道德（Morality），它總是基於超驗的價值（善／惡）來對行為進行「審判」（juger）；以及倫理學（Ethology），它基於內在的標準（力量的增減、情感的構成、能力的實現）來對存在樣態進行「評估」（évaluer）25。
從德勒茲的視角來看，GM II:15 正是尼采從「道德」向「倫理學」轉向的典範。史賓諾莎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倫理學模型：他不去審判「良心之刺」是「惡」的，而是評估它是一種「悲傷」的情感，一種力量減損的狀態。同樣地，罪犯的「勇敢的宿命論」也是一種倫理學式的反應，它評估自身的處境與力量關係，而非進行道德審判。這種倫理學的視角，旨在擺脫善惡的二元對立，轉而關注生命力量的肯定與增長。
結論：作為權力意志展演的「詮釋的藝術」
本報告的分析表明，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十五節中，不僅僅是提出了一個關於懲罰與罪惡感的論點，更是上演了一場精妙絕倫的「詮釋的藝術」。他透過對史賓諾莎的策略性挪用，成功地將「良心之刺」從現代道德化的詮釋（以庫諾・費雪為代表）中解放出來，將其還原為一個前道德的、自然主義的心理物理學現象。這一操作不僅削弱了「壞良心」作為道德核心的地位，更揭示了現代道德詮釋背後的虛弱與偏見。
尼采的「詮釋的藝術」在此展現為一種權力意志的積極運作。它不是被動地接受文本的既定意義，而是主動地進入思想史的戰場，將一位重要的哲學家從敵對的詮釋陣營中「奪回」，並將其思想鍛造成對抗現代道德價值的鋒利武器。詮釋即戰鬥，尼采的每一次閱讀與寫作，都是一場旨在爭奪意義主導權的鬥爭。
最終，GM II:15 作為一個精彩的縮影，預示了尼采整個「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e）計畫的宏大模式。這個計畫不僅僅需要創造全新的價值，更需要一種強大的詮釋能力，能夠回溯歷史，揭示現存價值的偶然性與權力根源。史賓諾莎所代表的那個「無辜世界」，與罪犯所體現的「勇敢的宿命論」，共同指向了尼采所期盼的那種超越善惡、直面生命必然性的更高類型的人。這場在文本中上演的詮釋之戰，最終是為了在現實世界中為一種新的、肯定生命的未來哲學開闢道路。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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