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實作筆記: Za_preface_2 森林中的聖人：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之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2025年9月8日星期一

Za_preface_2 森林中的聖人：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之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森林中的聖人：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序言第二節之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的查之序言第二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相遇作為哲學序曲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的巨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中，序言的第二節不僅僅是敘事的前奏，更是一座精心搭建的哲學舞台。在此，查拉圖斯特拉從山上的十年孤獨中下山，與森林中的一位聖人相遇。這次對話雖然簡短，卻濃縮了尼采在該書中將要展開的全部核心關懷。它並非一個偶然的插曲，而是一個微觀宇宙，預示並上演了整部作品的根本衝突：兩種根本對立的存在模式與兩種截然相反的生命價值評估之間的對決。

這次相遇是一場戲劇性的呈現，它將過去那頹廢、否定生命的價值觀（由聖人所體現）與未來那滿溢、肯定生命的價值觀（由查拉圖斯特拉所體現）置於直接的對抗之中。聖人代表著一個遁世的、基於怨恨 (ressentiment) 的靈性傳統，這個傳統已然失去了其形上學的根基。而查拉圖斯特拉則是一位帶來新教義的先知，他的智慧源於一種力量的滿溢，而非匱乏。因此，這場對話為即將到來的「一切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 拉開了序幕。

本報告旨在運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方法 (genealogische Methode)，對此一關鍵文本進行一場深度闡釋 (Kunst der Auslegung)。此處的目標並非僅僅描述系譜學方法，而是積極地將其付諸實踐。我們將追溯對話中核心概念——如「愛」、「贈予」、「孤獨」與「禁慾理想」——的歷史、心理與道德譜系。在此分析框架下，聖人與查拉圖斯特拉將不僅僅被視為文學角色，而是作為複雜的心理學與歷史學上的「類型」(Typus)。他們的價值觀與動機，可以被追溯至特定的權力動力學、道德演變以及生命意志的不同表現形式 1。透過解構這場相遇中每一個象徵、每一個詞語的價值根源，本報告將揭示，這段簡短的文字如何成為理解尼采克服虛無主義、宣告超人 (Übermensch) 降臨之宏大計畫的關鍵入口。

I. 克服的地誌學：高山、森林與「下沉」的深淵

尼采為查拉圖斯特拉的旅程所設定的地理景觀，並非隨意的背景裝飾；它本身即是一幅精神轉化的地圖，是其哲學思想的地誌學體現。高山、森林與下沉至山谷的深淵，各自代表了系譜學計畫中不可或缺的階段。查拉圖斯特拉的物理移動，精確地對應著其內在的價值重估過程。

孤獨之山

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上度過的十年，並非一種逃避，而是一個積極的孕育與自我克服的時期。這是一種力量的孤獨，而非軟弱的孤獨。文本描述他在此「享受他的精神與孤獨」，直到他的智慧滿溢，如同「採集了過多蜂蜜的蜜蜂」，對自己的智慧感到厭倦 3。這種厭倦並非消極的疲憊，而是一種力量過剩的徵兆，一種創造力達到飽和點後必須向外釋放的內在驅力。他的孤獨是一種主動的強化過程，是為了贈予而進行的準備 4。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聖人的孤獨。聖人之所以隱居森林，是因為他對「過於不完美」的人類感到厭惡與失望 6。他的孤獨是一種反應性的逃離，源於對世界的憎惡和自身的軟弱 5。他無法承受人類的不完美，因此選擇了一個完美的、形而上的對象——上帝——作為其情感的寄託。這種孤獨不會導致滿溢與贈予，只會導致在一個封閉循環中的自我慰藉。因此，山巒象徵著一個關鍵的哲學分水嶺：它既可以是查拉圖斯特拉那樣積蓄力量以備創造的場所，也可以是聖人那樣因無法肯定生命而退縮的避難所。

「下沉」的象徵意涵

查拉圖斯特拉的下山之旅，在德文中以一個意涵豐富的詞彙 Untergang 來描述。這個詞同時意味著「下沉」、「落下」（如太陽之西沉）與「毀滅」或「消亡」。尼采在此處的運用，遠遠超出了字面的物理性下降，而賦予其深刻的哲學必要性。查拉圖斯特拉必須如同太陽一般「下沉」，太陽在傍晚時沉入海平面之下，將其光芒贈予「下界」(nether-world) 3。

這個「下沉」的行動，象徵著一種滿溢的慷慨，它必然要求某種形式的自我犧牲——孤獨的隱士必須「死亡」，才能轉化為人類的教師 7。更深層次地看，Untergang 是尼采針對「上帝已死」後歐洲虛無主義危機所提出的回應。在舊有價值體系崩潰後，世界陷入意義的深淵，而查拉圖斯特拉的下沉，正是一種有意識地進入此深淵的行動，其目的不是被吞噬，而是在其中創造新的意義 8。這是一趟穿越深淵的旅程，而非僅僅是離開高山 6。它體現了查拉圖斯特拉所鍾愛的精神：「那愛那作為一種過渡與一種沉淪而存在的人」6。這種沉淪不是終結，而是通往超人之路的必要前提。

火與灰的系譜學

聖人與查拉圖斯特拉的對話中，最具系譜學意涵的一句莫過於：「當年你將你的灰燼帶上山；今天你難道想把你的火焰帶入山谷嗎？」3。這句話揭示了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中十年所完成的哲學工作，以及他即將展開的新任務。

灰燼 (Asche): 「灰燼」象徵著所有已死的舊價值——柏拉圖主義的形上學、基督教的道德觀、以及作為這一切基石的「上帝假說」13。查拉圖斯特拉將這些人類文化的遺產帶上高山，不是為了保存它們，而是為了在孤獨的沉思中對其進行徹底的批判與焚燒。灰燼是舊信仰與舊道德在經歷了哲學火焰的淨化後所留下的殘骸，是一個被徹底解構的幻象的最終形態。
火焰 (Feuer): 與灰燼相對，「火焰」則代表著查拉圖斯特拉即將帶給人類的新教義——關於超人、權力意志 (Wille zur Macht) 與永恆輪迴 (Ewige Wiederkunft) 的學說。這火焰是危險的、具有創造性同時也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它將焚毀舊有的道德框架，照亮通往新價值之路。這正是聖人警告他要小心「縱火者的懲罰」的原因 3。這火焰不僅是破壞性的，更是創造性的。在尼采後期的思想中，查拉圖斯特拉甚至坦承，舊有的神祇不過是來自於「我自身的火焰與灰燼」的幻影，這意味著它們是人類創造力的產物，如今必須被創造者自身的火焰所超越 14。

這組對立的隱喻，將查拉圖斯特拉的旅程與其哲學方法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他的物理旅程本身即是一場系譜學的實踐。高山是批判與解構的場域，在那裡，舊價值被焚為「灰燼」。森林是過渡地帶，是與過去的幽靈（聖人）進行對質的場所。而山谷則是創造與贈予的舞台，查拉圖斯特拉將在此點燃新價值的「火焰」。他從山上的下降，不僅標誌著地理位置的改變，更象徵著他從一個批判者轉變為一個創造者的身份過渡。他完成了系譜學的第一階段——解構，並正要開始其第二階段——重估與創造。

II. 禁慾理想的考古學：作為病理學類型的聖人

森林中的聖人並非一個獨立的文學形象，而是尼采在《論道德的系譜》(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中所剖析的「禁慾祭司」(asketischer Priester) 類型的活化石。透過對這位聖人的系譜學解剖，我們可以揭示出尼采所診斷的歐洲文化頹廢 (Dekadenz) 的核心病理。

作為禁慾祭司的聖人

聖人的功能與心理機制，完全符合尼采對禁慾祭司的描述。禁慾祭司是「病弱畜群的牧者與守護者」15，他的本能將他引向對受苦者的統治，即使這種統治僅僅體現在對自身苦難的掌控上 16。聖人退隱森林，正是這種本能的體現。他的世界觀植根於怨恨 (ressentiment)。他宣稱的「愛上帝」，實質上是他對人類不完美之處的厭惡與憎恨的一種升華 5。他無法在現實世界中實現其權力意志，便將其轉向內在，透過否定生命、身體與塵世來獲得一種虛假的優越感。他代表了道德上的「奴隸起義」，這一歷史進程顛覆了古老貴族的價值判斷，將軟弱、同情與謙卑奉為美德 1。

尼采對聖人觀點的演變

要進行精確的系譜學分析，必須意識到尼采自身對「聖人」這一類型的評價經歷了根本性的轉變。在他早期受叔本華影響的著作中，例如《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聖人曾被視為人類的最高典範之一，他透過消解自我，達到了「與萬物合一的感覺」19。在那個階段，聖人代表了一種值得嚮往的、超越個體的生命境界。

然而，隨著尼采哲學的成熟，特別是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及其後的作品中，聖人轉變為一個全然負面的形象。他成為了不健康的、否定生命的「禁慾理想」的終極象徵 17。他所代表的價值觀，如自我否定、對身體的蔑視以及對彼岸世界的渴望，被尼采診斷為一種權力意志轉而反對生命本身的病態表現。序言中的這場對話，正是這一後期批判性觀點的戲劇化呈現。查拉圖斯特拉與聖人的分道揚鑣，象徵著尼采本人與其早期理想的決裂。

頹廢的心理學

從尼采的視角來看，聖人的整個世界觀是一套「以宗教-道德術語系統化的疾病敘事」17。他逃離世界，並非出於力量，而是出於無法肯定生命及其固有之矛盾與不完美的病徵。他的虔誠是一種「聖潔形式的放蕩」，一種用來對抗內在痛苦與無聊的武器 20。最終，這種理想導向的是在「虛無（『上帝』）中的安息」，是一種尼采稱之為「痴呆」(Demenz) 的形式 21。法國的詮釋更將這種自我折磨的心理描述為一種「極高度的虛榮」(un très haut degré de vanité)，即透過貶低自身來獲得一種病態的優越感 22。

聖人與查拉圖斯特拉都選擇了孤獨，這是他們比較的起點。然而，他們選擇孤獨的動機卻截然相反，從而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終點。聖人的動機是消極的：逃離「過於不完美」的人類 6。這是一種軟弱的、反應性的意志的表現。查拉圖斯特拉的動機則是積極的：為了讓自己變得過於飽滿，以準備好去贈予 3。這是一種強大的、主動的意志的展現。聖人對上帝的愛，是他那種會「殺死他」的對人之愛的替代品 12，這無異於承認他無法承受現實。因此，聖人代表了一種系譜學上的死胡同。他未能完成自我克服的過程，被困在一種否定生命的價值評估中，無法躍升至查拉圖斯特拉所達到的那種創造性的肯定。他是一個「失敗的查拉圖斯特拉」，一個警示性的幽靈，一條通往枯寂與虛無的道路。

III. 愛的重估：從怨恨到贈予的道德

序言第二節的核心哲學衝突，集中在「愛」這一概念的兩種根本對立的形態上。尼采在此處進行了一場精妙的系譜學手術，揭示了傳統中被尊崇的「神之愛」(Gottesliebe) 的病理根源，並提出了以「人之愛」(Menschenliebe) 為基礎的、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價值觀。

「神之愛」的系譜學

聖人宣稱：「現在我愛上帝；我不愛人類。」這句話看似虔誠，但在尼采的系譜學透視下，其根源並非神聖的靈性，而是心理上的匱乏與怨恨。聖人的「神之愛」是直接從他對人類的「厭惡」(Ekel) 中生長出來的 18。因為無法忍受人類流變、不完美、充滿矛盾的本性，他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不變的、形而上的愛的對象 24。這種愛是一種逃避，是軟弱靈魂的避難所。它尋求的是慰藉，而非挑戰；是安寧，而非成長 5。

這種愛在本質上是貧乏的，而非豐裕的。它需要一個完美的對象，正因為愛者自身無法承受不完美所帶來的張力。這種情感模式與基督教的「愛」(caritas) 有著深刻的系譜學關聯。尼采認為，基督教式的愛，包括鄰人之愛，其根源往往在於一種填補自身內在空虛的需要，透過「幫助」他人來確認自己的價值，並在此過程中使他人變得依賴 25。它是一種基於匱乏的愛。

查拉圖斯特拉「人之愛」的本質

與之相對，查拉圖斯特拉宣稱的「我愛人類」，絕非感傷的人道主義或博愛。這是一種危險的、充滿挑戰的愛。他愛人類，是愛其作為「一座橋樑，而非目的」，愛其作為「必須被克服之物」(etwas, das überwunden werden soll) 6。他所愛的，不是人類的現狀，而是人類超越自身的潛能，是人類孕育超人的可能性。

這種獨特的愛，是尼采所謂的「贈予的道德」(schenkende Tugend) 的直接體現。它源於一種內在力量與智慧的過度豐盈，這種豐盈必須向外流溢、釋放 28。查拉圖斯特拉的愛不是出於同情，而是出於創造的衝動。當聖人以其遁世的邏輯質疑他時，查拉圖斯特拉立刻重新定義了自己的意圖：「我說過愛嗎？我帶給人類的是一件禮物。」7 這一轉變至關重要：它將話語的重心從「愛」這個被動的、容易被感傷主義污染的範疇，轉移到了「贈予」這個主動的、充滿力量的範疇。

以下表格清晰地呈現了這兩種「愛」的系譜學對比，直觀地展示了尼采在此處進行的價值重估：

特徵 (Feature)	聖人之愛神 (The Saint's Love of God)	查拉圖斯特拉之愛人 (Zarathustra's Love of Man)
起源 (Origin)	對人類不完美的厭惡；軟弱；恐懼 (Disgust with humanity; weakness; fear of imperfection) 18	權力與智慧的滿溢；力量 (Over-fullness of power and wisdom; strength) 3
對象 (Object)	一個完美、不變、形上的存在 (A perfect, unchanging, metaphysical being)	一個不完美、生成中、塵世的存在；一座待跨越的橋樑 (An imperfect, becoming, earthly being; a bridge to be overcome) 6
動機 (Motive)	逃避現實；尋求慰藉；怨恨 (Flight from reality; search for consolation; ressentiment) 5	釋放權力的需要；贈予的道德 (The need to discharge power; the gift-giving virtue / schenkende Tugend) 30
表現 (Expression)	退隱；作為逃避的孤獨；讚美一個不存在之物 (Withdrawal; solitude as escape; praise of a non-existent being)	下山；與世界接合；贈予危險的禮物 (Descent; engagement with the world; giving a dangerous gift) 7
價值判斷 (Valuation)	否定生命 (Life-denying)	肯定生命 (Life-affirming)

這個表格不僅僅是一個總結，它本身就是系譜學分析的視覺化呈現。它揭示了尼采如何解構一個看似崇高的概念（神之愛），暴露出其病理學的根源，同時又如何在一個全新的、肯定的基礎上，重建一個充滿挑戰的概念（人之愛）。這場關於「愛」的對話，正是「一切價值重估」在具體概念上的第一次實戰演練。

IV. 靈魂的經濟學：解構「禮物」與「施捨」

查拉圖斯特拉與聖人之間的對話，可以被解讀為一場關於「靈魂經濟學」的辯論。透過「禮物」(Geschenk) 與「施捨」(Almosen) 這兩個經濟學隱喻，尼采揭示了兩種根本對立的道德經濟體系：一種基於憐憫與匱乏，另一種則基於權力與豐盈。

作為憐憫通貨的施捨

聖人向查拉圖斯特拉提出的建議——「不要給他們超過施捨的東西，並且還要讓他們為此乞求！」——完美地概括了尼采所批判的憐憫道德 (Mitleid) 的核心邏輯 11。從系譜學的角度看，憐憫的根本動機並非消除痛苦，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依賴甚至維繫痛苦的存在。憐憫的道德體系，在弱者、貧者與病者的存在中茁壯成長，因為受苦者的存在，恰恰確認了施予者在一個反應性意義上的「權力」與「優越感」11。它是禁慾祭司用以維持其對「病弱畜群」統治的工具。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回應——「不，我不給予施捨。為此，我還不夠貧窮。」——是一句極其深刻的哲學宣言 32。這句話的潛台詞是：「我的靈魂並非空虛，我不需要透過看見你的軟弱來感受我自己的力量。我的權力不建立在你的依賴之上。」在尼采看來，需要透過施捨來獲得滿足感，恰恰是精神貧窮 (Armut) 的標誌 23。施捨者在心理上依賴於乞討者的存在，這是一種共生的、然而卻是不健康的道德關係。

作為權力滿溢之表現的禮物

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帶來的「禮物」(Geschenk) 是他的教義，是關於超人的學說。這份禮物並非出於對人類現狀的憐憫，而是出於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迫使人類克服自身的現狀。它不是為了讓人們在現有的痛苦中感到舒適，而是要激發他們去創造一種全新的、更強大的存在方式。

這份禮物與「贈予的道德」(schenkende Tugend) 密不可分。尼采曾將這種道德比作黃金：其價值正在於它的稀有、對於純粹的生存而言的「無用」，以及它自身的光輝與贈予的本性 29。這是一種美學的、貴族的道德，而非功利主義的道德。它源於一種內在的豐盈 (Ueberfluss)，一種不得不向外流溢的力量。查拉圖斯特拉就像太陽，他的照耀並非因為世界需要光明，而是因為發光是其本性 3。這是一次無條件的權力支出。因此，這份禮物是危險的。它可能被拒絕、被誤解，甚至對於那些不夠強大、無法承受它的接收者來說是毀滅性的。這是一個創造者的行動，他為了創造的緣故，甘願冒著毀滅的風險 35。

這場對話因此上演了一場根本性的「道德經濟學」衝突。聖人所代表的舊道德，運作在一種匱乏與債務的經濟體系中（憐憫、施捨、救贖），其價值源於「缺少」。而查拉圖斯特拉所引入的新道德，則是一種基於豐盈與支出的經濟體系（權力、禮物、克服），其價值是透過滿溢而創造的。這不僅僅是關於如何幫助他人的不同看法，而是對「給予」這一行為本身的系譜學重估，揭示了其背後兩種截然不同的權力意志與生命評價。

V. 縈繞的陰影：聖人的無知與「上帝已死」的非時之至

對話的結尾，查拉圖斯特拉內心的獨白，為整個場景帶來了最具戲劇性與哲學衝擊力的時刻：「這難道可能嗎！這位老聖人在他的森林裡，竟然還沒有聽說，上帝死了！」12。聖人的無知，並非個人訊息的落後，而是尼采對整個歐洲文化狀況的深刻診斷。它揭示了虛無主義的核心問題，也闡明了查拉圖斯特拉下山使命的真正本質。

非合時宜的宣告

「上帝已死」並非一個簡單的無神論斷言，而是一個劃時代的文化事件的宣告：作為西方文明兩千年來意義與價值之形上學基礎的崩塌 9。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透過瘋人之口宣告此事，強調了這一事件的「非時宜性」(Unzeitgemäßheit)。這個消息「仍在路上，仍在漫遊」，它的巨大後果尚未被同時代的人們所感知或理解 13。市場上嘲笑瘋人的群眾是無知的，但聖人的無知則更為深刻且具代表性。

聖人生活在一個完全由上帝這一概念所建構的世界中，然而這個世界的基石卻已經悄然瓦解。他的無知象徵著一種巨大的文化慣性：即使在信仰的根基已經腐朽之後，建立在其上的道德、心理結構與生活實踐依然能夠持續存在。

作為上帝活生生之影的聖人

聖人完美地體現了尼采所說的「上帝的陰影」。尼采預言道：「上帝死了；但按照人的方式，也許還會有幾千年的時間，他的陰影會在洞穴中顯現。——而我們——我們還必須戰勝他的陰影！」42。聖人就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陰影。他的整個存在——他的禁慾主義、他對世界的逃離、他的「神之愛」——都是一個信仰體系的產物，而這個體系的中心支柱已經倒塌。

他是一個活著的幽靈，一個其存在理由已然消失的價值體系的殘餘。他的存在證明了，僅僅「殺死上帝」是不夠的；還必須克服由上帝的存在所創造出的那一整套價值觀、心理類型以及思維語法。這正是虛無主義最棘手的挑戰：問題不在於信仰的缺失，而在於那些已經失去根基的價值觀的頑固持續 8。價值觀與心理類型比它們賴以為生的前提更長壽。

因此，聖人的無知徹底揭示了查拉圖斯特拉使命的真正性質。他並非一位向信徒宣告上帝死訊的先知，因為在文化層面上，「我們已經殺死了祂」13。相反地，他是一位後神學時代的醫師，他的任務是診斷並治療在一個（大多是無意識地）已經殺死上帝的世界中持續存在的病症。與聖人的相遇，是他的第一次診斷行動。他看到了舊價值體系的幽靈依然在森林深處徘徊，這堅定了他必須將新價值的火焰帶入人間山谷的決心，以防止人類在意識到上帝之死的全部後果時，徹底墜入絕望的虛無主義深淵。

結論：覺醒的舞者與重力之靈的克服

查拉圖斯特拉與聖人的相遇，以一種深刻的諷刺作結，並為查拉圖斯特拉即將展開的教誨奠定了基調。這次相遇不僅僅是一次告別舊時代，更是對一種全新生命形態的宣告，這種形態以舞蹈與歡笑為其最高表達，旨在克服那沉重的「重力之靈」。

聖人的辨識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舊秩序的代表——聖人，第一個敏銳地辨識出查拉圖斯特拉所完成的內在轉化。他觀察到查拉圖斯特拉「眼睛純淨」，「嘴邊沒有藏著厭惡」，並且「走起路來像個舞者」18。他甚至直接點出了查拉圖斯特拉的三種狀態：「查拉圖斯特拉轉化了，查拉圖斯特拉變成了一個孩子，查拉圖斯特拉是一個覺醒者 (ein Erwachter)」38。

來自這位對立者的承認，無疑是對查拉圖斯特拉自我克服成功的最佳註腳。他已經超越了那份將聖人困於森林的「厭惡」，淨化了因怨恨而生的濁氣。聖人看到了查拉圖斯特拉的輕盈，即使他自己無法理解這種輕盈的來源。

重力之靈 vs. 歡笑與舞蹈

聖人本身即是尼采所謂的「重力之靈」(Geist der Schwere) 的化身。這個靈代表了所有將生命視為負擔、試煉與贖罪過程的道德觀的沉重、嚴肅與厭世情緒 45。尼采將這個「重力之靈」視為他個人的「魔鬼」，是所有生命力衰退的價值觀的總和 46。

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這位「舞者」，代表了輕盈、歡笑與遊戲。這些並非輕浮的狀態，而是一個肯定的權力意志的最高表現。舞蹈，是克服沉重、超越自身的隱喻；而歡笑，則是殺戮的方式——「不是藉由憤怒，而是藉由歡笑來殺戮」49。它殺死的正是對舊有絕對價值的過度嚴肅。查拉圖斯特拉的舞蹈與歡笑，是他對一個沒有絕對真理、沒有彼岸世界的生命所給予的全然肯定。

這直接呼應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篇說教「論三種變形」。查拉圖斯特拉已經完成了從駱駝（承擔重負）到獅子（爭取自由）的蛻變，最終達到了「孩子」的境界。孩子是「天真與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子，一個初始的運動，一個神聖的肯定」46。他已經準備好，以遊戲般的姿態來創造新的價值。

綜上所述，森林中的這次相遇，是「一切價值重估」不可或缺的序幕。它透過系譜學的方式，揭示了舊理想（聖人）的病態，並上演了新理想（查拉圖斯特拉）的到來。當查拉圖斯特拉將聖人與他對「上帝已死」的無知一同拋在身後時，他象徵性地告別了整個形上學-道德的過去。他走下山谷，不僅僅是一位教師，更是一位覺醒的舞者，準備教導人類如何在這個上帝已死的世界裡歡笑、遊戲，並最終肯定生命本身。